当前位置:彩妆小说网>玄幻小说>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第八章拒北城挂匾庆功,龙象军重创莽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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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拒北城挂匾庆功,龙象军重创莽骑(2 / 3)

尽是黄沙。

不愧是北凉,苦寒贫瘠得连被视为最接近骆驼的莽马都有些不适应。

不过听说凉州关内两陇一带的牧场,倒是出产天下第一等大马的风水宝地,因为恰好沾了个陇字,这让北莽南朝文官武将都惦念上了,将其视为禁脔,能够在西京朝堂上挺直腰杆大声说话的几位大人物,出征前便已经跃跃欲试地放出话去,愿意用杨光斗、陈亮锡和寇江淮等人肩膀上那些价比王侯的值钱脑袋,去换取那边几座牧场的归属权,比如名动天下的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

只不过这趟南征,确实有些流年不利。西京前不久才听到一个好消息,说是那位凭借战功得以荣升夏捺钵的种家嫡长孙,成功说服了烂陀山那帮秃驴归顺北莽,但是等到大军马蹄刚刚踩入鸟不拉屎的流州边境,就立马传来噩耗。先是某支横空出世的北凉轻骑由流州边关长驱直入,绕过君子馆、瓦筑等一系列重兵把守的军镇,直奔西京,震动朝野。然后是种檀部一万精骑竟然给人堵死在密云山口,种檀至今生死不明。坐镇中路第二线的大将军种神通,很快就向北庭王帐上了请罪的折子,皇帝陛下也完全没跟种家客气,直接一纸调令下达中路,让种神通的弟弟,即那位夏捺钵的叔叔种凉率领八千精骑离开驻地,赶赴姑塞州堵截那支深入腹地的北凉骑军,名义上归主帅黄宋濮调遣。那架势显然是说,流州大好格局因你种家子孙而糜烂不堪,那就用八千种家儿郎的命去还债。拦下了,既往不咎;拦不住,那就继续拿姓种的去填。若是种凉依旧能耐不够的话,到时候就要轮到你种神通亲自出马,凉州关外战事就不用掺和了,乖乖去姑塞州境内收拾烂摊子。

洪敬岩莫名其妙地死在龙眼儿平原后,数万柔然铁骑群龙无首,转瞬间就被前线各大势力瓜分殆尽。

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各有折损的北方草原大悉剔们,差不多都已经打起小算盘:大将军种神通倒台后,自己能捞到多少种家的百战老卒。在草原上,学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南朝文人坐而论道,大伙儿都觉得浑身别扭,可坐地分赃,人人熟稔。

北莽西线大军按部就班地向南推进,速度不快,这支兵马在十天之前,突然遭到一万北凉龙象骑军的凶狠阻击,短短半个时辰之内,黄宋濮麾下六千先锋骑军就那么抛尸战场。从短兵相接到战事收尾再到马虎收尸,很多志在凉州的陇关权贵都觉得还没缓过神。

其实也不能说全无征兆,在大军由南朝姑塞州过境进入接壤流州版图之后,己方马栏子就跟北凉斥候硬碰硬死磕上了,很快就让获悉真相的北莽主将纷纷跳脚骂娘。好死不死的,竟然是凉州关外的白马游弩手跑来这里撒野了!虽说已经拔营南下远离庙堂,可主帅黄宋濮也好,手握南朝精锐骑军的陇关系武将也罢,对于自家后院的动静,都不得不去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不让虎头城一带见到一骑北凉游弩手的身影,是皇帝陛下在西京朝堂上的亲口旨意,结果呢?董胖子的乌鸦栏子死绝了,大将军柳珪的黑狐栏子也死干净了,甚至据说连董卓的小舅子也把性命丢在了龙眼儿平原,到头来白白让那个姓李的北凉年轻校尉一夜之间名动草原,如今更是大摇大摆来流州北部耀武扬威来了!

黄宋濮是打老了仗的沙场名宿,所以当马栏子的伤亡谍报不断传入帅帐后,就已经开始收缩阵线,也放缓了南下推进速度,显然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支大军,主心骨是旧南院大王黄宋濮,更是那拨在北莽南朝无法无天惯了的陇关豪阀。很浅显的道理,大军主力正是陇关各大甲乙两字姓氏的嫡系。黄宋濮虽然还顶着北莽十三大将军之一的头衔,南院大王的帽子早就摘掉了,也是曾经隐退过的老头子,但归根结底,勉强称得上黄宋濮嫡系的兵马,不过就是三万余骑,比起如今贬谪到幽州战场的柳珪还不如。

说实话,第一场凉莽大战,董胖子亲自主持大局的中线那边是板上钉钉的胜势,连虎头城都打下来了,北凉大将刘寄奴的尸体都用棺材送回了南朝,形势一片大好,而柳珪坐镇的流州战场好歹算是均势,虽说战损不小,可毕竟连龙象军副将王灵宝都已战死,只可惜幽州那边太拖后腿,大概是杨元赞真的太老了,竟然沦落到全军覆没的境地,给人在葫芦口里包了饺子,最后只跑掉一支柔然铁骑,这才导致北莽满盘皆输。所以在心底,陇关大大小小的豪族门第,并不觉得北凉边军真有什么可怕的,尤其是比凉州骑军和幽州步卒要天生矮上一头的流州兵马,除了在第一场大战里伤筋动骨了的龙象军,还有拿得出手的一等精锐吗?再怎么瞪大眼睛去找,也没了。所以这些家伙几乎人人憋着一口恶气,尤其是阴魂不散的凉州游弩手,越发惹人心烦。

拂晓时分,通宵未宿的一位老人在数名精壮扈从的陪伴下,缓缓走出那座戒备森严的牛皮营帐,来到一处小土坡登高南望。随行众人中,一名衣冠博带如中原儒士的中年男子尤为引人注目,面对虎老威犹在的老人,也没有半分拘谨意味。老人身材高大,须发皆白,披甲佩刀,毫无腐朽老态,大抵而言,年龄相差一个辈分的他们,气势相当。老人正是南朝屈指可数的大将军之一黄宋濮,而儒士模样的男子则是在北莽军中名声不显的种凉。此人在北莽江湖是一等一的枭雄巨擘,从不曾听说有领兵打仗的履历,这次本该率领八千家族精骑直奔姑塞州救火,不知为何会孤身绕道至此,任由八千种家精锐直插南朝腹部。此次出兵涉及家族兴亡,种凉似乎未免也太过太儿戏了。

种凉赶巧,亲眼见到那六千北莽先锋骑军的消亡,然后就打定主意不挪窝了,随军南下一待就待了这么多天。在这期间,这位差不多能够用“硕果仅存”四字形容的北莽武道宗师,还极有闲情逸致地亲自出手了两次,斩杀了四五十骑原本已经脱离战场的凉州游弩手。黄宋濮当年亲自调教出来的马栏子,在南朝边军里名声不算小,只不过比起晚辈董卓的乌鸦栏子或是同辈柳珪的黑狐栏子,还是要逊色不少。这不是说黄宋濮的治军用兵就输给那两人,既然老人能够把持西京军政那么多年,能够与北院大王徐淮南共分南北,自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只是黄宋濮在这二十年里南院大王的身份,远远重于大将军,心思不得不向庙堂倾斜,既然做了南朝的当家人,自然就得为整座西京谋取利益,为陇关姓氏和官场沙场两拨同僚下属争取地位,久而久之,便很难再去边关军中亲力亲为,故而这次领军南下,黄宋濮不由得百感交集。久疏战阵,就算兵法韬略没如何落下,可是很多细节,确实是无法像当年那般运转如意了。

如果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六千先锋骑军就绝不至于胆敢冒失前突,擅自与一万龙象军展开撞阵,但这不是真正让老人感到疲惫的地方,而是更不为人知的一些内幕。表面上是陇关子弟桀骜难驯,贪功冒进以至出师不利,事实则是黄宋濮本意就是让战力不尽如人意的那支先锋骑军作为诱饵,诱使流州骑军深陷泥泞,老人早已准备好一万亲军精骑蓄势待发,只等战事稍稍僵持,就能够在关键时刻增援战场,最终一锤定音,一口吃掉那一万龙象军。哪怕是两万兵马换一万龙象骑,黄宋濮都是大胜,无论是虚头巴脑的气势还是实打实的局势,皆是如此。

但是相较那些荡气回肠的野战主力对决骑战,黄宋濮在这场只能够称为转瞬即逝的小规模接触战中,就发现自己有些力有不逮了。第一是高估了陇关系先锋骑军的战力,低估了龙象军的冲阵之劲,以至于等到一万亲军的投入战场,从原本的螳螂捕蝉变成了纯粹的救援。更加致命的是在接下来的战局预测当中,黄宋濮认为发动此次突袭的流州骑军主将,也存有诱敌深入的念头,所以用兵持重的黄宋濮在稍作犹豫之后,虽然让一万亲军精锐展开果决追击,但是严令骑将不得脱离主力五十里,也就意味着战功大小,只在五十里路程之内。最后那名骑将带给老人一个哭笑不得的真相:追杀五十里听命停马后,剩下三千余敌骑扬长而去,除了远远游弋在战场之外的数十骑白马游弩手,这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龙象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援军!

哪有这么打仗的?

跟黄宋濮打过交道的北凉边关大将,虎头城刘寄奴也好,原先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也罢,又如何仲忽之流,可都没这么失心疯!

黄宋濮忧心忡忡,举目远眺,皱眉不语。

一袭襦衫的北莽大魔头种凉瞥了眼老将军的神色,笑道:“黄老将军,只要撇开临瑶、凤翔两座军镇所在的广袤西域,其实流州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北凉用兵再奇,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折腾不起大风浪的。哪怕密云山口一役为北凉重新增添两万烂陀山僧兵,依然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黄宋濮摇头道:“流州青苍城有清源军镇数支徐家边军精锐遥相呼应,又有郁鸾刀的幽州轻骑帮忙撕扯战线,所以无论是战略纵深还是兵力对比,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劣势。何况……”

种凉接过话头,笑意更浓:“怎么,老将军也担心西楚双璧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人果真都在流州战场为北凉出谋划策?”

老人坦然道:“我相信当世任何一位武将,都不能轻视这两人联手吧?”

丰姿仪态如画卷上山林仙人的种凉笑道:“只要流州兵力始终没有汇聚一处,我相信都不会是老将军的对手。现在的三万龙象军相比第一场大战,虽然人数不减,也是从凉州左右骑军抽调过来的精锐骑卒,可战力仍是差了些。至于寇江淮麾下的流州青壮更是七拼八凑,很难去打那种硬仗,谢西陲的残兵更是不值一提,否则清凉山和都护府也不会把两万烂陀山僧兵交付给他。满打满算,流州本土兵力,也就是七万,老将军麾下却是足足十五万之多,且随时能够从南朝边境获增援,只要不是一战即溃……”

说到这里,种凉自嘲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来是这话有些不吉利,二来是这种观点太过荒诞。

流州不是战场奇特的幽州葫芦口,而黄宋濮也不是杨元赞,再者自顾不暇的凉州边军,再也无法腾出那么多奇兵投入流州战场。

老人一笑置之,道:“只是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人,就让阎震春、杨慎杏这些春秋老将都吃了大亏,现在流州年轻人更多,这让我这么个老家伙,情何以堪啊。”

种凉想起那桩秘事,由衷地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种凉偏转视线,望向青苍城以西的地带。

北莽南朝一等一的步军精锐步跋卒,从各座军镇临时抽调而出,总计三万余人,直扑西域。

此时大概已经攻入凤翔、临瑶两镇了。

北凉曹嵬和郁鸾刀两支骑军,也就彻底没了退路。

只是别说北莽南朝庙堂和这支西线大军,事实上就连清凉山和怀阳关都护府都没有想到,本该率领两万僧兵赶赴青苍城的新任流州副将谢西陲,分兵两路,悄然入驻凤翔、临瑶两镇,以逸待劳。

而流州将军寇江淮,此时正领着麾下一万杂牌轻骑,以奔雷之势向北突进,然后在黄宋濮马栏子有可能出现的极限距离之上,骤然停马不前。

而略作休整之后继续强势前冲的那支骑军,正是徐龙象麾下三万精骑。

流州边军的野战主力,倾巢出动!

秋风肃杀。

流州将军寇江淮高坐马背,眯眼向北望去。

他和徐龙象曾经向都护府立下过一份军令状,就是在黄宋濮大军推进到青苍城下之前,最少对北莽西线大军进行三次有力度的阻击!

十天之前的那场万骑奔袭,其实从双方战损而言,看似战果斐然的龙象军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北莽六千先锋骑军也许能算南朝边军精锐,但是流州不同于北莽西线大军,北凉道绝不可能再从别处抽调兵力驰援,也就是说在流州这张赌桌上,寇江淮就只有桌面上那么多银子,少一颗铜钱也是少。可是北莽黄宋濮却能够源源不断地从家中取来银子,有足够本钱,完全能够小赌怡情,只要大胜一次就大功告成。所以寇江淮先前的试探,必然有其深意,那就是让黄宋濮这位北莽功勋老将原本紧绷的心弦,越发绷紧,然后干脆利落地直接赌一次大的,赌的就是黄宋濮一松一弛间的那份懈怠。再就是凉州游弩手虽然精悍绝伦,但终究不可能绕过那么多黄宋濮麾下的青草栏子,刺探到北莽营寨的具体细节,寇江淮只能用龙象军去靠性命获得这份军情。他之前已经做好被徐龙象和李陌藩厉声拒绝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徐龙象和李陌藩都没有提出异议,甚至极为擅长兵事的李陌藩还亲自领着一万龙象骑前去冲阵。事后寇江淮直言不讳,以黄宋濮和陇关军马那般粗糙不堪的安营扎寨,三千龙象军将士,死得不值当。

当时徐龙象蹲在那头巨大黑虎旁边,只是咧了咧嘴,没说什么,浑身浴血的李陌藩倒是有些脸色阴沉,却也没有迁怒寇江淮这位流州将军。

寇江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迅速铺展开北莽西线大军的营寨设置。十五万大军,分为五座大营,主帅黄宋濮的三万亲军居中扎营,骑步混杂。陇关某个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单独成营,虽然只有两万骑,但是战力不俗,都算是北莽典型的老子兵,几乎人人披甲,甚至有数百健骑更是人马俱甲,有了重骑军的雏形,关键是无论养护还是辎重都自行负责,无疑是一支凿阵利器。再就是三位乙字高门聚拢而成的四万骑军。这三座大营位于第一线,靠后两座大营则是从南朝边关六七座军镇抽调出来的四万兵马,还有一座北莽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辎重营。按照当初李陌藩部陷阵龙象军瞭望所得,大致是一百二十辆厢车,总计粮草约八百石,供给战马的黑豆在一千四百石上下。不过由于北莽骑卒南下叩关素来自行携带物资,加上每次大规模行军皆有大量母马随行,所以这支辎重营的存在意义,只是在远离南朝边关的青苍城城下,大军攻城久攻不下,才会派上用场,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历史上草原骑军游掠中原边疆地带,尤其是秋季,一向很少出现致命的补给问题,反观国力巅峰时期的中原骑军每次主动北进,都需要凭借举国之力支撑起那条脆弱的补给线。真正改变这种尴尬境地的中原君主,正是一统中原的离阳老皇帝赵礼,他的两个决定造就了当今中原骑军的鼎盛:一个是以君王当守国门的理由,拒绝一大帮文臣提出迁都广陵道的建议,继续以老太安城作为一国之都,同时订立下极富魄力的一项国策,即对两辽边军的扶持不遗余力,不惜用广陵道和江南道的巨大赋税投入离阳北边;第二个决定正是任由功高震主的徐骁带兵出京,封王就藩于盛产大马的西北,让其直面北莽!

位于离阳辽阔版图最北方的东西两处边防要冲,皆有一国之最精锐骑军重兵戍守,加上中间地带的蓟州坐拥天险,老将杨慎杏曾经培养出号称“独步天下”的蓟南步卒,又岂会是单纯为了跟北凉燕文鸾争口气那么简单?理由很简单,蓟州边防,根本就已经不需要大量骑军,所以杨慎杏就算对骑军情有独钟,也只能顺势而为。

闭目养神的寇江淮下意识用手心抵住腰间凉刀刀柄,缓缓扭转。

按照谍报,北莽营寨粗劣至极,草草挖出三道绕营壕沟,分别位于其后的那座纤薄栅栏更是可谓风吹即倒。麻绳绑缚木杆,绳结根本谈不上讲究,各营之间的通道本该整洁肃穆,士卒不得擅自走动串营,可是这五座军营之间人来人往杂乱无章,毫无规矩可言。之前李陌藩麾下数百前突精骑,曾经一路开阵至北莽中军大营不足一百五十步,亲眼看到左右两营手忙脚乱,导致营道之上拥堵不堪,鸡飞狗跳。不说比较军律严苛冠绝离阳的北凉边军,寇江淮自认西楚军伍也要做得比北莽更好。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北莽骑军的战力孱弱,恰恰相反,正因为北莽草原习惯了骑军的风驰电掣,对于这种近乎累赘的中原兵事习惯,很难如中原将领那样刻骨铭心。

换由中原任何一支大军对峙北莽十数万铁蹄,谁能有心思去探究北莽骑军安营扎寨的纰漏?只能靠依托险隘,或是靠死守巨城,即便是敢于出城野战,也只能靠重甲步卒结阵拒马,靠密集弓弩杀伤敌骑。

寇江淮如此费尽心思,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北凉铁骑即便对上人数占优的北莽骑军,也会敢战,能战,且能战而胜之!

寇江淮猛然睁开眼睛,冷笑道:“你们草原骑军自大奉由盛转衰起始,便不断叩关北边,欺负了中原整整四百余年,视大城关隘如无物,好一个来去如风!”

寇江淮身后一万骑开始向前推进,不急不缓。

这一万骑,极为古怪,气势尤为雄壮。

北莽中军大营帅帐,黄宋濮披甲按刀而立,气定神闲,望向帐内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万夫长。其间既有亲手扶植起来的心腹,也有几大南朝陇关豪门的话事人,还有背景简单凭借战功攀升到当下高位的青壮武将。

黄宋濮沉声道:“此次流州三万龙象军皆已出现,大概是明知守不住青苍城,又不甘心将凉州西大门的清源军镇暴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便想要孤注一掷,倒也省事!诸位都是身经百战,不需要本将唠叨那些鸡毛蒜皮,只需记得一事,我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那就要好好利用起来,除去后方辎重营按兵不动,其余四营,火速拔营之后,骑阵不可拉伸过长,务必相互策应,决不可擅自冒进。我们这趟打流州,太平令赠有四字,小输即胜!”

黄宋濮望向众人,然后向北一抱拳道:“诸位!我黄宋濮年近古稀,当初连南院大王也请辞而去,若非战事不利,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此生已是无所求,但是诸位当中,年纪最长者不过五十,官品最高之人不过南朝正三品!打下流州后,功劳最大者,且不论陛下如何犒赏,我黄宋濮的大将军头衔,先请拿去!”

帐内所有人顿时神色激昂。

搁在中原,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的紧急调动,绝非一时半刻能够上阵。

但是北莽骑军不同,当那些万夫长各自匆忙返回营地后,四座大营,巨大的号角声悠扬响起。

只不过因为三万流州精骑的出现太过匪夷所思,突进速度也太过迅猛,前方三营的摆兵布阵仍是稍显滞后,一定程度上丢了些许先机。

骑军冲锋,那股凭借战马的体重和奔速带来的巨大贯穿力,以及为骑卒手中战刀铁矛带来的恐怖侵彻力,都需要相当一段距离来酝酿。

甚至更进一步,在双方都有足够时间来展开冲锋的时候,一方如果能够恰好在冲劲巅峰时展开撞阵,另外一方只要因为用力过猛而稍显力竭气衰,后者都要吃大亏。

各营之间的战力高低,此时此刻一眼可见。

黄宋濮的亲军精骑最快整顿完毕,在中路前沿依次铺展开层层锋线。

陇关那位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紧随其后,但是数百骑装备堪称重骑的头等精锐,并未露面。

数位南朝乙字高门聚拢起来的骑军,纷纷乱乱,虽无怯战惧意,但是大战在即,这种紊乱不整的精气神,很容易影响到战马的步调。

骑军之所以是骑军,战马至关重要!

对于军纪涣散的北莽骑军,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一直讥讽他们为“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凉,每一匹战马,每一把凉刀,每一根长矛,好像都灌注了人屠徐骁一生戎马积攒出来的老规矩。

沙场之上,武将无论功勋多寡,无论资历深浅,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长戟马槊,不得擅自披挂金银铠甲,不得独出于锋线之前!

一望无垠的广袤黄沙大地,北凉铁骑如广陵江一线大潮,汹涌递进。

已经披甲上马的黄宋濮眺望远方,握紧手中铁矛,轻轻松了口气。

所幸还剩下四百青草栏子泼撒在外围四周,否则一旦被这支流州骑军再悄无声息地向前突进三里,恐怕他们就没有这么好整以暇出营列阵的机会了,也许就要多出数千骑的伤亡。

黄宋濮转头瞥了一眼。

现在的情形还能接受,虽然仍有些仓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骑军很难跟上中军和左翼,只不过北莽骑军向来有一个传统:三万骑成一军。即战场之上,三位万夫长率领三万骑军,形成一股野战主力后,足以应付一切紧急状况,是战是撤,如何战如何撤,谁诱敌谁扰阵谁凿阵,或是交错殿后,以及重轻骑之间的相互掩护,都可谓烂熟于心。

若说北凉骑军像是规矩森严的私塾先生,那么草原骑军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黄宋濮看来,两方都已达到各自战力的极致,战场之上并无高下之分,只看各自主将的应变快慢!

黄宋濮高高举起铁矛,一夹马腹,怒吼道:“儿郎们,随我大破流州,杀入凉州!”

大将军黄宋濮一马当先。

北莽西线大军各营所有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绝非北凉独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远在天边的中原离阳兵马,根本不算个东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凉边军,才配与我北莽铁骑一战!

第一场凉莽大战,以攻城战居多,北莽也的确攻破了凉州虎头城、幽州卧弓城和鸾鹤城。

凉莽双方的骑军主力,大概都会觉得不够酣畅淋漓。

那么第二场凉莽大战,从西域密云山口开始,到现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将来的凉州关外,骑战不停歇!

敌我双方,轰轰烈烈,尽死马上!

在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处于优势的北莽锋线自然而然更为漫长,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

黄宋濮接近两万嫡系亲骑逐渐与左右两翼骑军拉开两百步。

这两万骑娴熟形成十个大型横列,横列与横列之间相隔颇宽,大体上四列重骑在前,五列轻骑在后,唯独有一列轻骑紧随第一列重骑之后。

黄宋濮麾下所谓的重骑,是北莽草原一般意义上的精锐骑军,不是北莽那位老妇人视为国之重宝的王帐重骑,不是北凉脂虎、渭熊这种名副其实的重骑军,而是不同于轻骑骑卒的简陋皮甲,所披挂铠甲多是鳞甲内垫牛皮,仿制于大奉王朝那支自诩为“甲马皆无双”的骑军装束,甲片相连如鱼鳞,重于锁子甲,一般马弓不能透甲,这类重骑军的战马偶尔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骑卒持长枪,腰佩战刀,也会有人搁置狼牙棒于马鞍上。

凉莽骑军之战已经进行了二十余年,北莽并不适合以骑击步的那种聚散不定之策,面对知根知底的北凉边军,佯装撤退更是只会弄巧成拙。

就在黄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轻骑准备加速前冲,穿过重骑缝隙向前突进之时,异象横生。

接下来本该是黄宋濮率先以那列轻骑用性命去阻滞北凉骑军冲势,然后交由身后四列重骑一鼓作气凿穿敌方阵形!但是原本齐头并进的流州龙象骑军突然变阵,而且变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万骑竟然有意无意稍稍放缓冲势,左右两翼则在刹那间开始向两侧收拢锋线,迅速加厚阵形,然后不再刻意保留战马脚力,骤然加速,几乎是绕过了黄宋濮的中路大军,插入方向,恰好是衔接疏散、阵形薄弱的三营交接地带,这就像是要当场斩断黄宋濮部主力之外的两条胳膊!

太快了。

早有预谋!

遭逢变故,黄宋濮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军奋勇向前,哪怕被两股龙象军在间隙中成功凿穿阵形,己方仅中军大营就留有一万精悍步卒驻守,绝无炸营隐忧。一旦双方拨转马头再度冲锋,隐藏在左营中的那支实力最接近王帐铁骑的数百重骑,只要趁机杀出,说不定就能将其中一股龙象军彻底击溃!

如果说左右两股北凉骑军的冲阵充满了刁钻气息,那么双方中军的凶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硬碰硬。

先是黄宋濮那一列轻骑加速穿过缝隙急速向前,丢掷标枪,这些轻骑皆是南朝边军中膂力出众之辈,五十步内,标枪之势,威力胜出马弓无数!

几乎是一个照面,三百骑龙象军就当场坠马而死。

但是北凉骑军第一排锋线依旧齐头并进,人人脸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他军伍如何,这个道理,徐家将士从中原春秋一路带到西北边塞,已经传承了足足四十来年!

这列北莽轻骑在标枪之后,或抽刀出鞘或丢套马索,面对那一排长枪横放如林,同样悍不畏死。

与北凉边军争生死,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来,北莽南朝边军也经历了整整二十年!

仅一个擦肩,近千北莽轻骑就被一枪撞死于马背之上。

那些轻骑接下来还要面对之后的一列列龙象军铁枪。

这注定是十不存一的惨烈结局。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军撞阵。

没有什么马弓互射,没有半点花哨招式。

因为这一列轻骑的毅然牺牲,凉莽双方的第一次长枪互撞,使得黄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骑军占据先天优势。

黄宋濮与身边依次排开的近百骑贴身扈从,大多数都是毫无悬念地一枪撞敌下马。

骑军撞阵之中,落马者必死无疑,这是边关铁律。

骑军冲锋,铁枪开阵,极为忌讳一枪贯穿敌人身躯,即便能够快速抽出,仍是会贻误战机,生死一线,容不得任何马虎,况且两军相互凿阵,可不是只有一排锋线,否则“凿”之一字从何说起?

一击毙命的同时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后的保证。

大将军黄宋濮一手带出的嫡系骑军,毕竟是南朝边军里数得着的头等精锐,除去第一列轻骑的伤亡极其惨重,接下来三列重骑与流州龙象军的互换战损,仅是稍占下风。

悄无声息之间,最后一列重骑已经位于最后,四列轻骑越过那列锋线快速突进。

因为黄宋濮深知战场之上,最后那一口气,不能坠!

左翼一万龙象军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将作为锥头,悍然开阵,位于这种阵形的前方骑军,无一不是先锋营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线大军对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场交手后,更是恨得牙痒痒。

大概整座北凉边军,也只有此人能够如此特立独行,手持一杆铁枪,左右腰间佩剑悬刀,马鞍两侧更是皆挂戟囊。

此人正是在北凉边军中骁勇善战却声名狼藉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

这一万骑的突破口,正是黄宋濮部中军与陇关甲字豪门的嫡系骑军,大概是没有人预料到北凉边骑竟然会避免正面作战的缘故,一万骑的凿阵,显得势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游刃有余。

另一股龙象轻骑的插入,更为轻松。几股由南朝乙字高门汇聚而成的骑军,匆忙出营,本就与中军阵形存有间隙,瞬间就被一万骑在侧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给杀掉一千多骑。若说双方万人规模的正面撞阵,杀敌千余,不会显得如何出奇,甚至搁在习惯了不死不休的凉莽战场上,都谈不上惨烈二字。但是当下这种纯粹属于擦身而过的冲锋阵形,兵力处于优势的一方还会折损千人,就有些荒唐了,足可见北莽南朝边军的二等精锐,遇上曾经被誉为凉州边军轻骑第一的龙象军,哪怕北莽骑军求战欲望强烈,毫无怯意,仍然是有心无力。

如果说龙象军左右两翼骑军避重就轻的突入,已经足够匪夷所思,那么龙象军在接下来的表现更是让北莽西线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凿开阵形后,本该各自拨转马头,展开第二次冲锋,这才是之前凉莽骑战二十年的题中之义,但是让北莽左右两营骑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龙象军副将的统领下,两万骑军竟是直奔北莽大营而去!

北凉铁蹄轻而易举踏破北莽营寨简陋的拒马防线,拥入大营之后,尤为熟门熟路,如在自家门院闲逛,轻骑长驱直入,没有丝毫滞留,两股洪流逐渐并拢,往后方那座战力孱弱的辎重营迅猛杀去!

相比之下,与黄宋濮中军展开撞阵的中路龙象军,战损最大,凿阵速度也最为缓慢,战场上双方都抛下了两千多具尸体,龙象军稍稍两千出头,北莽接近三千,这种互换,已经足够堪称壮烈。

一身铁甲满是血迹的黄宋濮已经停马站在末尾处,抖落枪头鲜血,老将军勒马转身,瞪大眼睛,瞬间领会龙象军的真正意图,怒吼道:“完颜银江!不用去管敌军左右两翼,拼死缠住这支中军,不要让他们流窜入营!”

北莽左右两营骑军本就憋屈,原本与两股龙象轻骑错身之后,继续前奔,要与主帅黄宋濮大军会合,听到老将军的怒吼之后,从陇关大贵族出身的完颜银江到那些麾下万夫长千夫长,纷纷醒悟。今天这场仗,注定跟以往不太一样!故而也顾不得阵形,双营骑军先锋急速转身,尚未与中路龙象军失之交臂的尾部骑军则开始斜插过去,试图将其一寸寸拦腰截断,如剁长蛇!一旦某支骑军丧失阵形,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后,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龙象军的骁勇善战毋庸置疑,可毕竟不是金刚不坏的神仙,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所向披靡。

面对这种困境,中路龙象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壮士断腕的举动,位于两翼锋线的千余骑,第一时间向外撒开去,无形中与居中的大股骑军拉开大段距离,以此来拖延两侧北莽骑军的亡命冲撞。

毅然偏移阵形的这一千骑龙象军,是在用性命换取主力骑军的稳固阵形。

不断远离主力的那外围两侧一千骑,竭力狂奔,在龙象军骑卒的驱使下,心有灵犀的战马根本不计体力。

充满飞蛾扑火的壮丽。

不断有龙象军轻骑被北莽骑军的长矛捅落马背,然后被后边的北莽蛮子用战刀轻轻一抹,就挑起一颗头颅。

有被北莽骑军用套马索扯落马背后,一路拖曳,血肉模糊。

不成体系各自为战的这支龙象军千骑,面对源源不断的北莽敌军,必死无疑。

有一骑在被北莽一根长矛刺在肩头后,摇摇欲坠的同时,仍是一枪捅烂了迎面敌骑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骑北莽蛮子撞落下马,最后身体尚未坠地,就被马术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骑军大幅度弯腰劈下一刀,砍下了头颅。

拦不住了。

率领主力转身再战的黄宋濮重重叹息一声。

老将没有想到这次龙象军真正的意图,竟然会是那座作为粮草重地的辎重营,更没有想到他们对自己大营的内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龙象军左右两翼的突阵,中路主力的凿阵,以及其中那一千骑龙象军的牺牲,皆是如此。

让这名战功煊赫的北莽老将措手不及!

黄宋濮突然转头望去。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黄宋濮对身边一名扈从沉声道:“传令下去,营中步卒一律出营结阵于大营南方!命左营大军随我们中路一起追杀龙象军,各自绕营而过,尽快缠住敌军!不用贪功,若是龙象军试图分路撤回青苍城,务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骑军!还有,让完颜银江率军阻截后方那一万骑,应该是流州将军寇江淮的骑军,流民青壮居多,夹杂些许凉州边军而已,战力不值一提。”

黄宋濮突然补充道:“对了,告诉完颜银江,小心徐龙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军之中,其余事情不用考虑!”

与此同时,黄宋濮身边一位披挂一副寻常锁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将军不放心,我去完颜银江身边,顺便领教一下那位万人敌徐龙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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