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彩妆小说网>玄幻小说>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第十章新楚朝土崩瓦解,徐凤年神游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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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新楚朝土崩瓦解,徐凤年神游仙界(1 / 2)

夜幕中,西楚京城万家灯火。有人欢喜有人愁。

已经夜禁上锁的宫城一扇扇大门依次打开,一驾不合规矩不合礼制的马车缓缓驶入,走下一名没有身披官袍的枯槁老人,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刚要上前搀扶,就被老人摇头阻止。

老人跟着莫名其妙就成为大楚宦官第一人的掌印太监,后者的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老太师为何执意要连夜造访宫城觐见陛下,更不知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极殿面见这位中书令。

太极殿大门洞开,孙希济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殿内灯火摇曳,老人依稀可见皇帝陛下的身影。

掌印太监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因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没有高坐龙椅等待老人,也没有走出大殿迎接这个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针。

她站在大殿门槛之后,身穿龙袍。

她双手负后,竟然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姿态。

孙希济在距离大殿门口十数步外停下,凝视着她,老人沧桑的脸庞越发苦涩。不仅仅是因为今天中书令府邸出现了一场阴险刺杀,更多是眼前女子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流露出来的抗拒,让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

孙希济在掌印太监弯腰后退远离大殿后,缓缓说道:“陛下,宋家如此有负大楚,如此有愧大楚读书人,老臣孙希济双眼昏聩,难辞其咎……”

那个背对殿内灯火的女子,她的面容晦暗不明,打断了孙希济的言语:“面见一国之君,身为臣子,难道不该下跪吗?!”

连离阳先帝都待之以礼的老人没有丝毫恼羞成怒,心中反而有些释然,只见孙希济双手互拍一下袖口,毫不犹豫地跪下去:“臣孙希济,大楚中书省中书令,叩见陛下!”

她冷笑道:“中书令大人今夜没有身穿官服便入宫面圣,朕念你年岁已高,就不怪罪了。有话就说吧,朕洗耳恭听!”

孙希济始终低着头,用尽气力沉声说道:“陛下,宋家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枢的许多文官不可信,甚至老臣孙希济也可不信,但是恳请陛下相信前线二十万将士,恳请陛下不要迁怒于所有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

大楚女帝姜姒第二次毫不客气地打断老人言辞:“迁怒?你别忘了朕现在就站在你眼前,就站在你十步之外!朕若是真想迁怒你们,你们真以为活得过太阳落山之时?”

她提高嗓音:“宋家是睁眼瞎,但是朕可以告诉你孙希济,就算京城没有曹长卿,没有忠心于朕的御林军,朕一样可以杀光所有胆敢背叛大楚姜氏的乱臣贼子!”

孙希济双掌手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手冷心更凉。

沉默片刻,老人只听她言语中无尽悲苦:“朕一人有十万剑,原本是用来杀离阳大军的,不是杀大楚臣民的,更不是……”

之后的含糊低语,年迈老人已经根本听不清楚。孙希济跪在那里,无言以对。

大门突然关上,隔着大门,大楚女帝讥笑道:“你走吧,请你孙希济放心,请大楚放心,朕既然是先帝的女儿,就会跟先帝一样死在皇宫!”

老人艰难起身,看着大门。

被拒之门外的中书令大人转身离开,沿着那条雕刻有金龙祥云的丹陛,走下台阶后,低眉顺眼的司礼监太监如一只夜猫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候已久。

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跻身大楚中枢的老人,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主动跟宦官攀谈的次数屈指可数。老人自嘲一笑,今夜依旧没有开口客套寒暄,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皇宫。

灯火阑珊处,一栋幽静小院内,她身穿龙袍独自坐在门槛上,脚边整齐搁放有一双蛮锦靴子,膝盖上横放着那柄刀,她低着头,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铜钱,从刀鞘这一端摆放到另一端。

她被视为坐拥大楚江山,但是她从来只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当,其实就是这些铜钱。

她这辈子最信任的两位前辈,羊皮裘老头儿和棋待诏叔叔,都把她当成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但是她在最后一次,也是唯一跟他一起游历江湖的途中,总是不乐意跟随李淳罡练剑。六十年前多少江湖宗师渴望能够得到李剑神三言两语的指点,她觉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过了那个人的练刀,觉得太辛苦太可怕了,所以不敢练剑。她只知道自己的胆子那么小,胆子小了那么多年,被欺负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明明可以轻松读书赚钱,还要练剑还要去打打杀杀?其实那时候她根本不敢承认一件事,就是如果万一真有一天,她练剑练成了陆地神仙,难道真要一剑刺死他?

今天撕破君子面皮的老混账宋文凤不管如何悖逆行事,其中有句话毕竟道出了很多大楚遗老的心声,那就是哪怕北凉是她姜泥的栖身之地,也绝不会是她的安心之地。

徐家和姜家,不是寻常邻里间那种寻常长辈的磕碰,而是徐家铁骑踏破了大楚山河,是徐骁亲手逼死了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后,是徐凤年的父亲亲自杀死了大楚新帝姜姒的爹娘。

但是,如果仅是这样,早就对大楚记忆模糊的她,习惯了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的她,不是不可以离开京城。

夹在离阳、北莽之间的北凉已是如此艰难,那么那个从他爹手中接过担子的家伙,他不但需要面对北莽百万大军,而且背后是怀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如果他今天带走她,带走大楚的皇帝,接下来他该怎么面对天下人?

天下人又会怎么骂他?

第一场大战,北凉铁骑已经死了十多万人,难道只是因为她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轰轰烈烈战死在凉莽战场的北凉铁骑吗?难道他真的能够不为此愧疚吗?

她是个很怕承担责任的胆小鬼,以前就是个在清洗衣物的时候会偷偷骂人的丫鬟,就算她可以没心没肺不管不顾,待在他身后装作心安理得,但他徐凤年的安心之地,会没有的。

她知道在整个大楚版图,在这二十年里,很多百姓私下都说大楚之所以灭亡,是她那个早已记不起面容的娘亲害的,否则泱泱大楚,君王英明,文臣荟萃,武将善战,百姓安乐,怎么会输给北方那个连君臣礼数都不知道的蛮子离阳?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怕,怕自己成为他的红颜祸水。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她,只觉得天底下一对男女,只要相互喜欢就应该在一起的她,那么就会跟他走。

但是在进入广陵道以后,虽然那些天下大势她都不懂,可是想来想去,想过了无数次久别重逢的场景,到最后都发现自己不敢走、不能走。

不知道多少次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不知道多少次面见臣子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不知道多少次想要御剑飞行直奔西北关外,去看他一眼,或者远远看一眼清凉山,看一眼武当山的那块小菜园子。

她捂住心口,可还是心疼。

灯火阑珊处,她很想他。

他来找她,她其实很开心。

她很想告诉他,刺他一剑,她很后悔。

在将来的岁月,你可以恨我。

但你不要不喜欢我。

她抬起头,满脸泪水,轻声抽泣道:“就算你不喜欢,也只可以不喜欢西楚的姜姒,不可以不喜欢姜泥。”

从城头望去,万家灯火。有个年轻人就像无处归去的孤魂野鬼,安安静静坐在城头上,他背对城外,面对城内。

每隔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都会摇晃一下,而潦草包扎的胸口伤处也会渗出些血丝。

一名高大的白衣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他身边,感伤道:“何苦来哉,你这是在一人战一国啊。”

年轻人默不作声。

身材高大却面容极美的女子叹息道:“西楚气数虽然所剩无几,但依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轻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广陵江上和陈芝豹死战一场,本就受了伤。既然事已至此,你何必留在这里雪上加霜?”

在炼气士大宗师的她眼中,才可以看到那道屹立在西楚京城中心的气运巨柱,不断分出一条条白色蛟龙,直扑而来,撞在他身上。

这才是西楚自身对付陆地神仙的真正杀招,至于那两名守城人根本就不值一提。

年轻人依然远眺那座宫城,淡然道:“澹台平静,其实我知道,按照命数,天道对我徐凤年的厌胜之人,其实是两人,除了碗中养蛟龙的谢观应,还有你这位观音宗宗主。只不过钦天监一战,谢观应被打成了落水狗,不做天仙做地仙的吕祖便还魂出现,结果很可惜,洪洗象依旧不愿接受天人的第二次招安,所以我也知道,谢观应气数大伤后,获益最大的世间人,其实是你。所以我在等你出手,与其等到以后你我反目成仇,与其提心吊胆将来你坏我北凉气数,还不如现在你我之间就有个干脆利落的了结。”

澹台平静脸色复杂。

徐凤年咳嗽几声,缓缓道:“在你决定出手之前,咱俩也算有些交情了,陪我聊聊?”

澹台平静点头道:“好。”

双脚挂在墙外的徐凤年微笑道:“你猜我见过那么多江湖人,最羡慕谁?”

澹台平静思考片刻,反问道:“难道不是李淳罡?”

徐凤年摇头道:“不是。”

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徽山轩辕敬城?”

徐凤年突然转头,有点气急败坏,笑骂道:“你找死啊!敬佩归敬佩,但我可不想当轩辕敬城!”

澹台平静会心一笑。

徐凤年重新望向远方,满城灯火点点,就像在抬头看着夏秋的璀璨星空:“我最羡慕邓太阿,不在意江湖潮起潮落,不在意庙堂云谲波诡,离开了吴家剑冢就再没有任何恩怨,无牵无挂,孑然一身,骑驴看山河。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这位桃花剑神突然喜欢上了某个女子,他和她一定可以逍遥自在。”

澹台平静感慨道:“真的没想到会是邓太阿。”

徐凤年双手交错叠放在膝盖上:“是啊。”

澹台平静坐在他身边,其实比他还要高出一些,“她为何不走?”

徐凤年想了想:“大概是她长大了吧,我其实没你想象中那么伤心。”

澹台平静说道:“那还是很伤心。给心上人如同在心口上来一剑,不伤心就奇怪了。”

徐凤年冷哼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澹台平静眯眼轻声道:“人这一生,各有天命,有些人总能做愿意做的事情,很幸运。有些人总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很幸福。而有些人,只能做应该做的事情,甚至有些人,只能做别人觉得他应该做的事情。”

徐凤年哑然失笑,又牵扯到伤口,重重咳嗽几声。澹台平静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手帮他敲几下后背,但其实她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内心则是天人交战。

徐凤年很有自作多情嫌疑地轻轻摇头,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安慰人,明天会不会太阳打西边出来?”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但估计哪怕没有生气,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她才坐下没多久,就又重新起身,徐凤年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她没好气道:“饿了,吃消夜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澹台平静从城头掠向城内。

徐凤年在她身后轻声笑道:“傻大个,虽然你师父留下的记忆十分支离破碎,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他很在意你,起码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还在担心你会饿肚子。”

澹台平静瞬间涨红了脸,差点直接坠入地面。

等到她离开以后,他继续望着那座宫城,望着她,想要地老天荒。

好像有位道家圣人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知坐了多久,昏昏欲睡的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站在城外城内之间的城头上。

第二天,有个人躺在一根大梁上打着瞌睡,优哉游哉,不亦快哉。

今天的大楚朝会,愁云惨雾,这让许多暂时没有资格跻身大殿的中层官员,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以往在庙堂上如日中天的宋家三人都没有出现,不但如此,据说包括吏部尚书、礼部侍郎在内的十数位权贵公卿都抱病请辞,是皇帝陛下让一夜之间突然独掌大权的御林军副统领齐肃,让这名抑郁不得志多时的统领带兵去各座府邸,去请各位大人参加今日朝会,以至这拨来自不同阵营不同山头的大人物姗姗来迟,联袂出现,格外引人注目。关于昨日京城的动荡,众人大多有所耳闻,只不过毕竟那桩风波发生在皇城以内,而且很快就下令全城戒严,很多官员得到的小道消息都显得只鳞片爪,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北凉藩王肯定折腾得不轻,最后那句满城可闻的蛮横宣言更是不知道让多少人震惊,让多少人茫然,让多少人恼怒。不说别人,只说今日朝会大殿内外,就说那些年轻些的大楚俊彦,谁不是倍感悲愤?

等到所有人跨入大殿,才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换了一张新鲜面孔。而本该稍晚入殿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坐在龙椅之上,眼神冰冷,第一次让诸多臣子感受到这位女帝的威严。

而如吏部尚书袁善弘这样的中枢重臣,以及他身后那排稍右的礼部侍郎郭熙,竟是下意识低头,不敢面对那位年轻女子。

若是在以前,几乎所有在京任职又能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颇为心有灵犀,不管风吹雨打,不论是炎炎酷暑还是大雪纷飞,无一例外都将每日朝会当作一件赏心悦目的乐事,从不视为苦差畏途。理由很简单,他们大楚的皇帝陛下,不但是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更是胭脂评四人之一的绝代佳人。看着高坐龙椅身穿龙袍的陛下,哪怕是一抹眼角余光,都会感到心旷神怡。在去年大楚声势最为浩大的时候,还闹过一桩风雅笑话。有位在大楚朝野一鸣惊人的年轻武将,在战胜杨慎杏、阎震春两位离阳大将军的先后两场战事中,都立下赫赫战功,在跟随主将谢西陲入京面圣的时候,竟然在朝会上象征性的君臣问答中满脸通红,像是犯了痴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惹来满堂哄笑。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的中书令孙希济很快就出声喝止,恐怕笑声都能传出大殿很远。

今天的朝会,再不复之前的君臣相宜春风和睦了,多数大殿位置靠后的官员都偷偷仰起脖子,打量着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中书令大人,试图从这位为官履历厚重程度堪称当今天下第一人的老人脸上看出些端倪。但是很可惜,老人除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而是竭力正襟危坐之外,就没有任何异样表情。相比如履薄冰的众多文官,朝堂上本就稀松零落的武臣就比较镇定。在大楚官场一帆风顺的何太盛已经失踪,家眷不是没有打探过消息,甚至都去了靠山宋家那边登门拜访,可是宋府大门紧闭。昨夜另外一位手握兵权的副统领也没有回家,不过好歹还算有点消息从皇城内传出去,大抵还不至于丢官下狱。不管怎么说,京城内和京畿军伍的武将官职,上得了台面的座椅,数来数去就那二十来把,一下子少了两把,自然意味着很多人可以顺势往前挪挪,是好事。

现在当官当得更大些,哪怕将来有一天换了坐龙椅的人,西楚的官帽子哪怕一文不值了,可终究换成护身符或是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啊,否则比如一个大白菜烂大街的六部员外郎,谁会当回事?真要秋后算账,脑袋上的官帽子不够大,身价不够高,那就是说砍掉就砍掉的,人家卢升象、吴重轩甚至完全不用跟太安城赵室天子或者是刑部打声招呼。

本该司礼监掌印太监出声高呼“有事启奏”了,但是这名本该春风得意的大宦官板着脸,根本没有开口的迹象。

大楚女帝坐在那里,以往总给人略显坐立不安感觉的她,这一刻显得极其高高在上,就像是一个因为治理天下多年而积威深重的君王。

她直接开门见山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听你们说了太多的话,今天你们就听朕说话,不用你们说什么。”

已经有人开始缩脖子咽口水,以至所有人都忘了在大殿中跪下。

刚好站在吏部尚书袁善弘身后的吏部侍郎,因为视线低敛,恰巧就看到尚书大人的双腿在颤抖。这还是那个被誉为“席上清谈冠绝江左”的袁莲花吗,还是那个总能在庙堂上意气风发,甚至胆敢向前线主将谢西陲发难的吏部天官吗?

中原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姜姒俯瞰那帮文武百官,一屋子的高冠黄紫,大门之外,更有一些个跪下后才发现应该起身才合群的官员,他们满脸茫然地望向大殿内,望着她,然后在她的视线下迅速低下头去。

她沉声道:“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死罪伏诛,原副统领顾遂改任京畿南军的副将。”

何太盛死了。

虽然朝堂上位置靠前的重臣高官循着蛛丝马迹已经有些揣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满脸惊讶和恐惧,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不是何太盛这个莽夫的生死如何重要,而是那意味着权倾大楚朝野的宋家真的倒塌了。

既然连一门三公卿的宋阀都彻底失势了,那么这座朝堂上有谁能够“长命百岁”?最可怕的是与宋家向来交好的中书令大人,似乎对此毫不奇怪,依然没有睁开眼。比起宋家稍逊一筹的顾家,仍是在大楚版图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原副统领顾遂就是当今门下省右仆射顾鞅的嫡长孙,只不过顾家饱受诟病的是顾遂的长辈,顾家长房二房里有三人已经在离阳仕途攀爬多年,只不过在江南道那边仕途不顺,而且这次西楚复国,三名官帽子只有芝麻绿豆大小的顾家子弟竟然没有一人愿意落叶归根,甚至很快就给家族写了绝交信,在顾鞅的亲自主持下也将三人从族谱上除名。当时很多官员都把顾家的家丑当成笑话看待,等到离阳大军四线围剿而来,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听到长房长孙只是平调为京畿南军副将,顾鞅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是年轻皇帝紧接而来的那句话不亚于耳畔惊雷。

“门下省左仆射宋文凤,赐死。”

刚刚如释重负的顾鞅吓了一跳,如果把“左”字改成右字?他在惊骇的同时不得不扪心自问,如果真是点名自己要死,他顾鞅该怎么办,整个家族该怎么办?

面面相觑后,马上就有一名享誉朝野的从三品文臣走出队列,手捧玉笏低头沉声道:“微臣斗胆询问陛下,为何陛下要赐死宋大人?!又问,宋大人死罪为何?”

在近乎无礼的两问之后,这名跟宋阀数代皆有姻亲关系的大臣干脆就抬起头,盯着皇帝陛下的脸庞,继续问道:“微臣最后还有一问,先帝曾对宋家赐下丹书铁券,公开许诺宋家世世代代可与大楚姜氏共享天下!”

在这名大臣的公然抗旨后,朝堂上几乎所有官员都开始使劲点头,愤慨神色溢于言表。

他向前踏出一步,根本不管自己刚刚才说过“最后一问”,很快就有第四问,大义凛然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不是出身我大楚姜氏,否则怎敢违背先帝?!如果微臣没有记错,凭借那道丹书铁券,宋家子弟能够免死四次之多!”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留心中书令孙希济是睁眼还是闭眼了。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干枯的双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难。

大楚皇帝姜姒没有丝毫慌张,似笑非笑:“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券?朕当然记得,但是你们大概都不记得了,太祖曾言只要犯下谋逆大罪,一概处死!”

那名大臣错愕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环顾四周,疯癫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长国祚,从无获赐丹书铁券而处死的臣子,不承想我辈何其幸运,侥幸遇见了如此大开先河的皇帝陛下!”

只见这位以风度儒雅著称于世的翰林学士,突然高高抬起那块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玉顿时摔得粉碎,其声如龙凤哀鸣。

吓得几乎所有人一颤的翰林学士朗声道:“这般臣子,不做也罢!”

然而就在他转身离开大殿的时候,已是油尽灯枯之年的老太师孙希济一拍椅沿,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李长吉,就算你要挂印辞官,也应该等到朝会结束才可离开大殿,否则你就自己直奔诏狱大牢!不用刑部审问!”

翰林学士愣在当场,重重冷哼一声,虽然夷然不惧,但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了李长吉做出头鸟,素来信奉袖里藏刀但务必面子上一团和气的文武百官,只觉得各自的腰杆子直了几分。那个年轻女皇帝莫名其妙地丧心病狂,也开始有点像个自娱自乐的笑话。

对啊,满朝文武,背后是那么多不管天下王朝兴衰都春风吹又生的豪阀世族,只要咱们同气连枝,难道当真怕你一个没有了曹长卿撑腰的年轻女子?而且看情形,老太师对她的疯狂举措,只是在隐忍,并非支持。

姜姒瞥了眼那个如同沙场百胜将军的翰林院学士,冷笑道:“李长吉,朕听说你自称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只在鼻端定优劣?”

就在李长吉恼羞成怒要出声辩驳的时候,有一位原本对李长吉最是腹诽质疑的同辈文坛清流名士,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连玉笏也不再捧起,单手拎着,笑道:“李大人的诗文,我大楚士林虽不是全无异议,但陛下可知晓就连离阳的宋家老夫子,也曾亲口评点为‘行文如沙场猛将点兵,鏖战不休,亦如酷吏办案,推勘到底,从严而不从宽,虽稍有偏颇中正之义,却足可谓极有劲道’!陛下,李大人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说,可这文章嘛……”

程文羽虽然没有说出最后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李长吉的学识文章,绝不是你姜姒可以评头论足的。

更耐人寻味的不在于这点读书人司空见惯的冷嘲热讽,当然了,一位庙堂臣子直面君王并且对其冷嘲热讽,历史上肯定不乏铁骨铮铮之人,但肯定不多,程文羽此番壮举,还是十分值得称道的,也许以后就要流芳千古了,被后代史官大书特书。除此之外,其实真正可以咀嚼的是程文羽为文坛死对头的仗义执言,这说明且不说其他官员,最不济依附宋家那棵参天大树的李长吉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程文羽身后的两大世族,都被他强行拉上了宋家那艘本该已经沉入广陵江的大船。这可不是什么锦上添花,而是无比结实地帮着暗室点灯啊。

随着程文羽出列,有不少屁股不干净而担惊受怕的官员,嘴角泛起了会心的笑意。

很快就有后排官员跟着出列,只不过既没有李长吉的豪气干云,也没有程文羽的高风亮节,他只是战战兢兢地跟皇帝陛下建言,宋家毕竟是大楚三百年砥柱,两国大战如火如荼,此时问罪宋家,会冷了前线将士的心。

姜姒无动于衷。

孙希济转头望向这位年轻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该对大楚这个重症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药。祈求的是希望她不要意气用事。一国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绵里藏针手腕阴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故意培植朝中党争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觉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话,但唯独不能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可以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毕竟洪水滔天之际,同舟共济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黄紫公卿。若是你坐龙椅之人,到头来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敌国”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换代了啊!

孙希济嘴唇颤抖,老人已经无力高声说话,只能用好似喃喃自语的低微声音重复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姜姒面无表情道:“哦?那个晚节不保的宋家老夫子这么说过?朕没听说过,朕只听曹长卿说你李长吉只有满纸匠气,半斤几两的才子气清逸气皆是欠奉。”

李长吉和程文羽这两位在大楚士林呼风唤雨的文豪,几乎同时如遭雷击,不知如何作答。

曹长卿。

他始终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个人。从他奉旨入宫成为棋待诏的时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盘上输给了他,叶白夔笑称“我大楚沙场有你便可无我”,被誉为无所不知的杂学宗师汤嘉禾,更是对人说“我有不知事便问曹长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际,是如此。大楚成为西楚之后,更是如此。

突然,豪阀出身的大楚京城禁军副将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语,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危难之际,敢问曹长卿何在?”

无人注意的孙希济听到这句话后,颓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闭上眼睛,气息细微。

满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后的官员则噤若寒蝉。

姜姒欲言又止,她满腔怒火却无法说。

她突然走下龙椅,走到那把椅子前,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连颤抖都那般无力的干枯手掌。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想要说一声对不起。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时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中书省平章政事唐师,在孙希济合眼辞世后,他就属于大楚庙堂上资历最老的官员了,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场闹剧中选择袖手旁观。槐阴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兴起于大楚开国,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时,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说槐阴唐氏才是真正与大楚姜氏共富贵同患难的家族。大楚覆灭后,唐家无一人进入离阳官场,西楚复国后,唐家又是第一拨响应曹长卿的家族之一。虽然唐师和孙希济的政见不合属于路人皆知,但属于真正的君子之争,各有结党,从无倾轧。唐师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孙希济灯火将熄的官员,那个时候,唐师没有丝毫快意,倒像是有个吵了一辈子架却没有打过架的恶邻,突然有天搬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没有去看皇帝陛下,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传说中的年轻藩王,坦然问道:“北凉王没有在昨日离开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驾光临,是为杀人而来,博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凤年答话,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从我唐师杀起。大楚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想必我这颗脑袋还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个说出“敢问曹长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声笑道:“世人都说北凉王武功绝顶,那么大楚武将中就从我赵云颢杀起!希望北凉王不要嫌弃我这个大楚镇南将军,官身不够显赫!”

大楚可亡国,可亡于离阳大军,唯独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凤年那只按在姜泥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不要出声说话。他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视线望向更远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师,赵云颢,你们两个本王记下了。稍等片刻,两个太少了,本王要杀就一起杀,那么现在还有谁愿意把脑袋让出来,做那待客之礼?一起站出来便是,先前赵将军说得对,曹长卿不在京城,所以还真想不出谁能阻挡本王想杀之人。吏部尚书顾鞅、翰林学士李长吉、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礼部侍郎苏阳,你们几个怎么不站出来?还是说你们找好了门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所在的几个家族,早年在西垒壁战役后,都是有人殉国的。”

四人中,只有年迈的顾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师身边。其余三人,都没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长吉两大当世文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随着顾老尚书的毅然赴死,逐渐有文武官员从左右班列走到中间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内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欢誉为位列中枢的达官显贵,大楚的国之栋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数都选择了做必死无疑的骨鲠忠臣。而其余半数,自然便是疾风劲草之外的墙头草了。

壮烈的愚蠢,聪明的卑微。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姜泥撇过脑袋,不再让他把手搁在自己头上。

徐凤年没有跟她斤斤计较,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在大殿暴起杀人的念头,笑道:“我北凉铁骑南下广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难平叛,就在各位的态度了。你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现在站在本王身边的这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傻闺女,只要你们愿意退一步,本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西垒壁战场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继续鼓舞军心,你们这帮文武大臣可以继续指点江山,或是各谋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当真要大开杀戒,把你们的脑袋全部丢给吴重轩或是许拱了。至于信不信,随你们,我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权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时间。”

说到一炷香时间的时候,徐凤年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条漫长御道,不知为何改口为半炷香时间。

徐凤年按刀的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光尤为刺眼。

徐凤年继续说道:“大楚有没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个在西线上‘天子守国门’的姜姒就够了。对不对?”

徐凤年看着那个手无玉笏的翰林学士李长吉,加重语气道:“李大学士,对不对?!”

再无先前风骨的李长吉小鸡啄米般点头道:“对对对!王爷说得在理。”

大殿之上,开始有某些没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开始有人向世交或是亲家轻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开始有人偷偷小跑过去,试图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员拉扯回去。

与此同时,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无几的官员满脸羞愧地返回两侧位置。

看到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凤年其实百感交集。

曾经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故而大楚亡国,即中原陆沉。

可想而知,当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垒壁战役,是何等惨烈。

当有人发现徐凤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有个人心神崩溃,早已暗中串通离阳军方的礼部侍郎苏阳突然打了个哆嗦,豁然开窍一般,快步走到仅在平章政事唐师身后的位置,对徐凤年谄媚笑道:“王爷,我就是西楚礼部的苏阳,不知王爷的那支边关铁骑何时能够到达这西楚京城外头?”

与其被一群傻子拉着陪葬,他苏阳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依附北凉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远远比不上直接跟那位离阳大将搭上线,但是总好过马上就见不着大殿外头的太阳吧。

大楚的礼部侍郎,一口一个“西楚”。

徐凤年啧啧道:“看来苏侍郎官职不算太高,但却是这栋大屋子里头最聪明的人啊。只当个侍郎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离阳皇帝,怎么都该让苏大人当个执掌朝廷文脉的礼部尚书。”

满头汗水的苏阳能够做到侍郎,毕竟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救,岂会听不出年轻藩王话语中的调侃,悻悻然道:“王爷过奖,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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