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多留几天,咱们把这事再往下挖一挖。”
“真的?”
“真的,你快坐回来吧,服了你了。”
钟爱华一下子就把愤怒扔到九重天外,换了副笑嘻嘻的表情:“我就知道,您肯定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去的,对吧?”
我无奈地竖起三根指头:“但咱们得约法三章。
一,你得听我的;二,一旦苗头不对,就立刻收手,不许逞强;三,这件事绝对不许泄露给第三个人,你爹妈都不行。”
“放心吧,我们做记者的最有职业道德。”
钟爱华拍了拍胸脯。
其实我内心深处,也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新郑图良工艺品”就像是一根瓜秧子,只要轻轻一拎,就能拎出一大串瓜。
放着这么大的诱惑离开,我也舍不得啊。
现在钟爱华给了我一个理由,我想那就多查一下吧。
钟爱华喜气洋洋地坐下,一脸新兵蛋子式的兴奋:“那咱们接下来怎么查?
盯着进出新郑图良的所有人?”
我略作思考,随即摇摇头。
这个办法工作量太大,光靠我们两个根本做不完。
更何况,老朝奉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在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肯定都设置了保险。
比如第一个环节的保险,就是阎山川。
只要警方被订货地址误导到他们家,老朝奉就会第一时间抽身而退。
等到对方觉察到邮递员送信的猫腻,这条线已经彻底断了。
这家新郑图良工艺品公司,应该就是第二道环节的保险所在。
不把保险拆掉就贸然动手,一定会惊动敌人。
从我的观察来看,这家公司只是个皮包公司,并不真正经营业务,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收信汇总,与造假的工坊保持单向联系。
老朝奉会派人打电话过来,或者找人来取订单。
公司办事员既不知电话是哪里打来的,也不知道取单子的是谁。
就算警察捣毁了这个公司,也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老朝奉会不会这么安排,但若是我来布置,就会这么做。
“那可怎么查啊?”
钟爱华哪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一听就蒙了。
我悠然喝了一口辛辣的羊汤:“你去把照片取回来吧,那里面有答案。
我本打算带回去给学会当证据用的,现在看来,只好我们自己用了。”
钟爱华拍拍屁股,离开刘记,过不多时便回转过来,手里拿着一迭照片。
这些照片洗得很清楚,我一张一张看过来,然后挑出一张,把它摊在桌面上指给钟爱华看。
这是一张新郑图良公司正门的特写,钟爱华抓耳挠腮,半天看不出端倪。
我拿指头点了点,点在门口那几个棕色的瓦楞纸盒子上。
“这堆破烂怎么了?”
他一脸疑惑。
“你仔细想想。
造假的幕后黑手(我故意在他面前隐去老朝奉的名字)不光要接订单,也要发货,而且发货量很大。
这么大的物资流出,如果在一些小地方邮局寄出,一查就能查到发货人。
他们必须得回郑州这四衢通达之地,才好走货。
所以新郑图良不光负责收订单,肯定也承担发货的任务。”
“您不是说这个公司跟幕后黑手是单向联系吗?
那这岂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
如果我是幕后黑手,我会让新郑图良的办事员做两件事:给指定地点发订单,到指定地点取货寄送。
至于发给谁,谁给运来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么一来,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制假者。”
钟爱华瞪大了眼睛:“那这些箱子……”
“箱子里有白色泡沫的颗粒,说明里面装的都是易碎品,显然是古董。
而且你看这几个箱子都是同样规格,上面的字也是一样,都写着‘震远运输’,不可能是随手拿的,应该是批量发货时用的包装——我估计,这个震远运输,恐怕就是负责运输赝品的公司。”
“可是,如果统一用一种箱子,岂不是很容易就被人查到线索?
幕后黑手会这么不仔细?”
我摇摇头:“这个震远运输,八成是他们自己的产业,只负责从造假作坊到郑州这一段运输。
然后新郑图良的人会把货接下来,换成邮政包装再寄出去——这一套手续看似繁琐,却是遮掩痕迹的最好手段。”
“那个办事员,大概没想到我们能从一堆垃圾里分析出这么多吧?”
钟爱华兴奋地一拍巴掌。
我得意地摆了摆手指:“他们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办事员的懒惰。
这家公司并不真的做业务,所以办事员对门面卫生没那么上心。
她发完货,用了几个震远运输的空箱子,随手扔在门口懒得打扫,这才让咱们看出了端倪。”
钟爱华佩服得直拍桌子:“您可真是个福尔摩斯啊!”
“你这个华生也不差嘛,每个问题都问在了点儿上。”
我微笑着回答道。
这些推理,其实都是古董鉴定里的小应用。
眼睛毒的人,连瓷釉上的小气泡都能看出讲究,别说几个破纸盒子了。
“震远运输的事就交给我吧!”
钟爱华舔舔嘴唇,自告奋勇。
这方面的调查,他一个本地记者自然比我在行,我便让他放手去做。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华生比小说里的华生能干多了,没一个小时就拿到了结果。
钟爱华说他在工商局和交管局有朋友,打了几个电话就查到了震远运输的底细。
原来这家运输公司是挂在一个国企下面,私人承包,专门跑郑州、开封和洛阳三地的短途运输。
承包人姓孙,不过这八成只是个挂名的幌子。
钟爱华还查到了它的公司地址,就在郑州西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
“现在有点晚,明天等我朋友都上班,还能查得更细。”
钟爱华不好意思地说。
“已经够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
一件事要做,就要立刻去做,要不就不做。”
我做了个决断的手势。
现在当着钟爱华面前,我有意无意总会说一些短促有力的警句,好像一位导师。
这个年轻人对我很崇拜,我有责任去教导他。
我们离开刘记,叫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听我们要去那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握着方向盘嘟囔了一句:“你们可得小心点。
那个运输公司路数不正,简直就是一帮子熬糟。”
我虽然不懂郑州话,但也知道这不是好词,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司机却不肯说了。
我想回头问问钟爱华,却看到他在后座正忙着调校镜头光圈、装胶卷,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我们出了城,公路上就没有路灯了。
两侧的房屋低矮黑暗,时不时还有几片农地与工地闪过。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一指前头说到了。
我眯着眼睛往前一看,在右侧路面出现一片红砖围墙。
这墙足有两米多高,墙头上拉着铁丝和玻璃碴子,还挂着一溜儿小黄灯,气势好似古代坞堡一样。
出租车说啥也不往前走了,司机只收了一半钱,慌慌张张调头离去。
我和钟爱华在黑暗中下了车,摸着这红砖高墙走了一圈,花了有二十来分钟。
可见这片围墙围的面积不小,估计连油库、维修车间、办公室、停车场全包进去了。
它唯一的入口在正门,两扇裹着铁皮的大门紧闭着,旁边还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郑州市震远运输公司”。
我仰起头来,看着高不可攀的围墙,有点为难。
凭我们俩的身手,像武侠片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是绝无可能,看来只能从正门硬闯。
我正琢磨着,忽然发现钟爱华没了。
我左右张望,没看着人,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压低的呼喊声,我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钟爱华正挣扎着从靠近围墙的一堆灌木丛里爬起来,模样狼狈。
“怎么回事?”
我过去把他搀扶起来。
“我想来解个手,没想到一脚踏空了。”
钟爱华疼得龇牙咧嘴。
他揉揉屁股,把挂到身上的苍耳、木刺都拍掉。
我往下一看,发现在灌木丛底下有一条很深的水沟,从围墙根部延伸出来,一直通往远处。
钟爱华大概是踩进沟里,被绊倒在地。
这条沟的边缘参差不齐,沟道也是曲里拐弯,不像是人挖的,而是长年累月被水冲刷出来的。
我沿着水沟的来路把灌木丛拨开,看到围墙根部居然有一个大洞。
这洞跟盗洞差不多宽窄,附近墙皮斑驳不堪,甚至能看见裸露出来的墙基。
我耸耸鼻子,洞口散发着一股腥臊的异味,估计是围墙里的人把这里当下水道用了。
我俯下身子,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发现可以钻进去,便回头让钟爱华噤声,做了个钻洞的手势。
钟爱华犹豫了一下,把相机小心地揣到怀里,带着一脸为革命不怕牺牲的神色跟了过来。
所谓的钻狗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我和钟爱华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拼命憋住呼吸,一口气从这个下水洞穿过围墙,顺利进入震远公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颇为空旷,远处是个二层楼的办公室,一楼车间,二楼办公,旁边还有个仓库。
在我们钻过来的围墙附近停车场,一字摆开七辆绿色的东风大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