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道:“我自然听得出来。”
木户加奈苦笑着摇摇头:“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确认,许桑您对我也是没有保留的呢?”
她这一句反诘,把我给噎住了。
确实,信任是双向的,她固然没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没说出全部事实。
是否要在这个时间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出来?
我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突然发觉,中计了!
这是木户加奈的一个试探。
她看到我目光退缩,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瞒着她。
这女人,真不得了。
我本想先声夺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摆了一道。
可是木户加奈的大眼睛里没有得意,还是一副被人误会的伤感神情。
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开口提议道:“许桑,我想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不再怀疑对方,真正成为可以信赖的伙伴。”
“什么?”
“我们,嗯,结婚。”
木户加奈低声说,音调微微有些发颤。
“结婚!”
我被她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吓了一跳,这也跳跃得太厉害了吧。
木户加奈面色绯红,但她仍鼓起勇气说道:“是的,结婚。
我们两个家族,从祖辈开始就有着纠葛。
我们成为夫妇之后,从此合为一体,便可共享这个宿命,再没有任何隔阂。”
这女人的想法,实在是与常人殊异。
我想了半天才嗫嚅道:“就算要结婚,也来不及啊。
我户口本还在北京呢。”
木户加奈道:“只要我们确定关系,法律上的手续可以后补。”
我脸色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
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昧。
木户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
木户加奈倒了两杯白水,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
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
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轻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
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抚子。
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
我回答,没有把手抽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
之前我提供给中方的资料,包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
只不过我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
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户家与这尊玉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根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
那岂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时间?”
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
根据我祖父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阳无意中看到这尊玉佛。
他在洛阳与玉佛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
但他回来以后,对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谒这尊玉佛。”
“也就是说,这个玉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
木户有三一开始来中国,就存了寻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
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日本保存的各类中国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玉佛。
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玉佛的兴趣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
我的祖父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中国。”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玉佛头?”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身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绝对不是要去别的国家窃取古董。
他是一个爱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够了。”
“可他毕竟把玉佛带回日本去了。”
“我父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国家、种族什么的根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
而且祖父带回国的,只有佛头。
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
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父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身首分离而伤心。”
木户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
您的父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
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父交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馆。
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尺寸,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却足以容纳三本。
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
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
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交还给了你的父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
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
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
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藏,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
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
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中国,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父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身,让玉佛合二归一。
至于玉佛本身的归属究竟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无所谓。
只要宝物重新恢复,我的祖父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缔结婚约。
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血液吧。
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直在努力吗?”
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
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
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
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姿势。
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
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
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
于是我盘腿坐在床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阳市那一页。
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
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
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阴一阳相对供奉。”
“是的。”
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武则天供奉在洛阳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
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
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阳中州路与定鼎路交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
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阳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
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
一在明,一在暗。
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
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
洛阳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
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
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
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
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
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
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阳,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
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
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阳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
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
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
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
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抽不出时间来。
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
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
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
现在时节还未进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
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
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
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
他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
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日军参谋本部出版的。
在抗战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入中国,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中国自己的都好用。
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高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高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
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胸中玄机?”
说完他托起一个风水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黄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包浆,内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熟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
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性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
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永远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水杯,像传说中的日本女人一样贤惠。
胡哥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
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
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入秦岭。
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白县、周至县境内,海拔三千多米。
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
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
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
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高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
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
我们在山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满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
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
这张地图虽然等高线精细,可也不能完全信赖。
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
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
你看看,东一条沟壑,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根头发一样。
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
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干在上面。
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饱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玉佛头本来放在洛阳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
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
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阳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宫”。
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
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高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高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高大建筑了。
它分为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
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来玉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
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
他还拿牛血画了一张两百尺高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
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兴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身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
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
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
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
我估计,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宫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
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
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
木户加奈问。
我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
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
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插嘴。
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高岭的侧面斜插到两片山崖交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
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强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
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满竹林和槭树的山坳。
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
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
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
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强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高度。
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捋着胡子道:“槭树为帐,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那是一座坟。”
我松了口气。
在深山里面,一座坟总比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要安全。
我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坟。
这坟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坟围用大块青砖砌筑。
不过这坟已经被人给盗过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个基座,坟塚像一个人被剖开了肚皮,向两侧敞开,里面隐约可见半扇拱形葬顶。
大概盗墓贼觉得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肆无忌惮,连盗洞也不打,直接挖开了事。
坟墓附近长着高高的灌木与野草,几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没有任何小径的痕迹。
说明这地方即使当年有人祭祀,也早已弃之不管了,就连盗墓的恐怕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说这坟修得古怪,这里无水环山,乃是个枯困局,在这里修坟,成心是不打算让死者安生。
我是个无神论者,木户加奈在日本也是见惯了墓葬的人,至于谢老道,他自称会法术,鬼神不能近身。
我们三个都不忌讳,索性就在坟墓旁边扎营,支起帐篷。
谢老道说他不用睡帐篷,有块石板就够了。
但他年纪不小,我们不太好意思让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顶给他。
不过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只剩一个帐篷了。
我正在为难,木户加奈已经钻进帐篷,把里面的充气垫子铺好,拿出两个睡袋摆直。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劳。
吃过晚饭以后,我和谢老道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钻进帐篷。
我一掀帘子,木户加奈正跪坐在充气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您回来了。”
口气像是一个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妇。
她帮我把外套脱了下来,仔细叠成枕头形状,放在睡袋口。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经脱去了登山外套,里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线不输给秦岭的险峻,两条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让整个帐篷里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
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面色一红,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挺起了胸膛。
我大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凝视着我,忽然叹道:“许桑,我们离开岐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理论上是一个失踪人口,五脉只知道我在安阳失踪,就算他们能撬开郑国渠的嘴或者药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潜入岐山。
等到我回到北京现身,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黄家和药家姑且不论,刘局那里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才行。
“如果这次咱们能查清真相,这些小事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那黄小姐和药先生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沉默了。
药不然我还算能交代,但黄烟烟却是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