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彩妆小说网>玄幻小说>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第六章逐鹿山九十相争,上阴宫凤年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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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逐鹿山九十相争,上阴宫凤年揽士(1 / 3)

浑浑噩噩的年轻疯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知道自己是真的疯了。他杀人之时并无悔意,只觉得这些人该死便是,再去细想因果,就头疼欲裂,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自知疯疯癫癫,让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过一地见过一人,便迅速忘却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头,可总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该西游却东行,佛国在西,却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终愈行愈远。仅剩一丝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么,去东方又要拿起什么,一首《无用歌》从开始的四字,演变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没有去死记硬背,却总能脱口而出。

疯和尚可能已经忘记,但中原江湖已经是风声鹤唳,除了举世闻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试图阻拦这个年轻僧人的脚步,随后还有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仗剑拦路,被疯和尚一撞便撞溃散了剑势,之后前奔脚步之快,快过了吴家驭剑。再之后,龙虎山年轻一辈最为惊才绝艳的小天师赵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对面相迎,但是没有相撞,僧人埋头前奔,这位传闻是天师府初代天师转世的赵姓道人便同步后退,坚持八十里之后,赵凝神便侧身让开,任由疯和尚继续大笑前行,而赵凝神则迅速盘膝坐地,七窍流血,服下一颗龙虎秘传金丹才勉强止住伤势。

整个江湖都忌惮此僧的气势如虹。

在一条大江畔,疯和尚停下身形,跟当初感知白衣僧人李当心在前路如出一辙,咧嘴一笑,然后蹲下,掬起一捧水,低头凝视手心浑水,如同寻常人物捧住滚烫沸水,匆忙洒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顾。

那一刻,年轻僧人泪流满面,扪心自问:“我在这里,你在哪儿?”

这条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腾,江面阔达二十丈,相传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叶青苇载人渡江。年轻疯和尚的直线东行,让江湖人士摸准了大致路径,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后来不由自主就汇聚在一起,委实是忌惮那僧人的势如破竹,生怕给无辜撞杀,觉得一伙人扎堆,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霉到踩在了那条直线上,也是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好做伴。于是五六十人抱团聚集,鱼龙混杂,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头缩尾的绿林好汉,有才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让人很是垂涎的年轻女侠,几对宿怨仇敌,这会儿也顾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几位吃香的女侠,要么是笑脸凑到声名鼎盛的豪侠那边献媚,要么是冷着脸被多位江湖儿郎殷勤搭讪,在当下这个拎砖头打过巷战就敢自称武林中人的江湖,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总不能奢望谁都是李淳罡、邓太阿那般潇洒不羁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轻俊彦,扬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苇渡江的壮举,还真给他做成了,当时赢得无数喝彩,可怜没几天就给江湖同行揭穿,说之所以能踩水飘过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几尺之下悬了一条铁链,只得灰溜溜退隐江湖,这家伙别说临近二品的轻功修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这里,你永远猜想不到某位货真价实的天才会做出何等壮举,也永远料不准下一个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话是何等滑稽。

已经闯下滔天凶名的年轻僧人一个骤然停顿,就让那些以为这个无用和尚会径直过江的看客心头一颤,只怕他会像个行人,见着一个碍眼蚁穴,就要伸出一脚碾死他们那一窝蝼蚁。不过接下来一幕让众人如释重负之外,更有莫大的意外惊喜。

只见僧人面对的青渡江对岸来了一袭陌生白衣,视线模糊,雌雄莫辨,只见一脚跨江,恰好年轻僧人捧水自照后也回过神,脚尖一点,掠向江面。两人一触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疯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脚斜斜踏在光头之上。白衣人飘回东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声闷响,疯和尚也跌荡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汉踉跄,又像戏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汹涌江水顿时一滞,等到两人落定,才恢复奔势。

袈裟破败的年轻僧人毫不犹豫展开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约而同跨江拦截,这一次后者一脚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两人身下整条大江便是一晃。

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认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个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别看瞧着年轻,肯定活了百年岁月,无用和尚则是当之无愧披袈裟的魔头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这一次各自在正邪顶点的双方后撤落脚点,几乎与先前一模一样,远观旁人根本难以察觉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无表情,根本不管什么事不过三的训语,那个曾经在烂陀山大日如来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摇,掠向大江之上,这一次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年轻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这一次针锋相对,两人身后都出现肉眼可见的一层层气云涟漪。僧人身形坠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飘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缓,只是僧人站在了临水岸边,白衣人的落足点就要超出前两次。此消彼长的情形,让看客忍不住一阵揪心,难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对?

僧人低头看了眼随手编织的草鞋,让人匪夷所思地开始发呆。高手生死之争,往往就在毫厘,这个疯疯癫癫成天吟唱《无用歌》的家伙是不是急着投胎去了?还是说根本没有将那位白衣天人当作死敌?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没有让看客失望,三次后退,没有半点疲态,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跃到了江心,脚尖一拨,挑出一道水桶粗细的水柱,水剑凌厉前刺,人随剑后,破草鞋破袈裟的无名僧人轻轻抬头,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结密印,那道水剑凶猛撞击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击石,轰然碎烂,绽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难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双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脚就是一记鞭腿,僧人洒然一笑,任由其一腿扫中自己脖子,身形在空中颠转,落地时已是跏趺坐,手指弯曲结环如萤,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动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声,一掌拍向僧人那颗光头,“五字摄大轨!”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旧,身形旋转,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滚滚南下,我自浮水岿然不动。白衣人退回年轻僧人坐地处往东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剑,曾经在敦煌城跟邓太阿以剑对剑的她朝那尊人间不动明王当头劈下。水剑折断,不知是那烂陀山圣僧还是那魔教刘松涛的疯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换作面南而卧,右手支颐,越发安详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溅起水珠万千。兴许是嫌那帮隔岸观火还要一惊一乍的看客太过聒噪,在北莽一路杀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萨跟前的洛阳随手一挥,泼雨如泼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无一例外暴毙当场。

一名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长途奔走,总算堪堪赶上这场杀机重重的泼雨,站在看客与泼水之间,双手画圆,将所有水珠都凝聚在双手之间的大圆之中,变成一个几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后推入滚滚流逝的江水中。

洛阳皱了皱眉头。

那年轻道人却没有跟这位白衣人言语,而是对那个趁空缓缓起身的疯和尚说道:“清风有用,为我翻书。昆仑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荣枯。参禅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处……”

看似胡言乱语,这武当道人终归是对疯和尚的《无用歌》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承想那僧人站起身后,眼神不再浑浊,清澈如泉,双手负于身后,一坐一站之间,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数年变化,年轻僧人变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雄浑气韵,这一刻的刘松涛才是巅峰时的魔教第九任教主。他站在江面之上,瞥了一眼年轻道士,转而正视白衣洛阳,轻笑道:“当下的江湖,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记得当时在天下剑林一枝独秀的剑仙魏曹,不知死活御剑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剑,我就还了他一剑,刺入他嘴中,挂尸山顶。这样牵连出来的仇家,实在是太多了,可当我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样的江湖,死气沉沉,现在不一样了。”

洛阳只是报以一声冷笑。

刘松涛低头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刘松涛复又摇了摇头,抬头笑道:“想不通也无妨,既然真真切切记起了是谁,总不能白来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谁,你既然要拦我,我又不知道何时会失去清醒,要不然咱们打个赌,赌我能否前去东方三百里。你输了,我刚好去逐鹿山;我输了,你就是刘松涛之后的魔教教主。”

洛阳平静说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别说三百里,三十里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后远处浮现一尾赤色大鱼,鲤身龙须。

刘松涛哈哈大笑,抬手一招,从一名看客腰间借来一柄剑,横剑在胸,屈指一弹,声响不在身前,而是从九霄传下,“世人只知刘松涛是滥杀无辜的魔头,向来喜好徒手杀人,只有一人知晓有剑和没剑的刘松涛,有天壤之别。说来好笑,那一代江湖,连同魏曹在内,好歹出了五位陆地神仙,我出关之后,竟是无一人值得刘松涛出剑。”

刘松涛望向三百里外逐鹿山,眼神温柔沉醉。

“你说要亲眼见一见剑仙的风采,我来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硕大锦鲤跃出水面,又坠回江中。五六十位劫后余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见到白衣人和灰衣僧远去,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唯恐飞来横祸,直到那名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众人这才慌乱纷纷恭敬还礼,当听到道人自称武当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贯耳——继王重楼和洪洗象之后的武当新任掌教。王重楼是公认的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渐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黄庭。至于仙人洪洗象,骑鹤下江南,剑去龙虎山,长驱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羡的玄乎事迹。而李玉斧作为武当山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一任掌教,天晓得日后成就会不会像天门那么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却是平易近人,与龙虎山道士眼高于顶的做派南辕北辙。正在跟人说话间,李玉斧面露喜庆,致歉一声,转身对一位不知何时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师叔怎么来了?”

剑痴王小屏望向东方,神情凝重说道:“这疯和尚的杀气太重,很像宋师兄说过的魔教刘松涛,我就想来确认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愿出城,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忙于西楚复国,顾剑棠、陈芝豹等人身为庙堂忠臣,也都不会出手,李当心出手一次,多半不会再拦,前方两百六十里便是上阴学宫,我不得不来。”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让小王师叔担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着江畔缓缓行走,对身边这位年轻掌教语重心长说道:“无妨,这才是武当山的担当。小师弟当年说过寻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辈道门中人修道就如挑担登山,小师弟这才能一肩挑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师弟相近,性子更是与他天然相亲,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话真意。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直追数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不能只抬头看天上人,毕竟小师弟那般修为确是高深莫测,可修为如何而来,更是重要。”

李玉斧温声道:“小王师叔的话记下了。”

江上清风阵阵,古朴道袍扶摇,衬托得负剑王小屏更似剑道仙人。剑痴停下脚步,满脸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师弟听我唠叨,肯定要好好溜须拍马几句,才好有脸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笋,要不就是砍竹做鱼竿。掌教,你还得多学学你小师叔的惫懒无赖。虽然武当山重担压肩,但是不违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来。我们这些当师叔师伯的,大本事没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让小师弟跟你多担待,其实嘴上不说,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李玉斧脸色微变。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芽发而知天地春。王小屏开门见山道:“可虽然力不足,却也应当一分气力担起一分担子,这也是顺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拦不下疯和尚,十有八九就会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应小师弟,也当去拦一拦。我一生痴剑,可从未一次觉得出剑,有过酣畅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递出三剑,明悟甚多,之前旁观徐凤年在湖底养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疯和尚,可为我砥砺剑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剑折,掌教你无须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颤声道:“小王师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日解签,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颓然坐在江岸。

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这才是大牢笼。烂陀山画地为牢与吴家剑冢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当山从来不是如此。佛门大锤破执着,可执着于破执着,本就着相,堕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问道,李玉斧以前经常问自己证长生过天门,过了天门之后又是如何?都说人世多苦,仙人长乐。李玉斧面容凄清,望向水色泛黄的滔滔江面。青史数风流人物,有仙有佛有圣贤。大丈夫立锥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江风大起,江水拍岸,轻轻浸透这位武当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

远处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疯和尚刘松涛借取佩剑的剑士,久久没有回神,蓦地喜极而泣,大声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剑。刘松涛毫无征兆的一次借剑,此人的江湖地位骤然水涨船高,几位江湖前辈大佬都主动向他靠拢,说些客套寒暄的炙热言语。

李玉斧置若罔闻,一条艳红江鲤不知怎的跃出江水,扑入年轻道人怀中,果真应了武当山上一座小道观的对联:鱼怀天机参活泼,人无俗虑悟清凉。李玉斧捧住这尾鲤鱼,低头望向怀中活蹦乱跳的锦鲤,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贫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缘,望你莫要贪嘴上钩,成为那食客盘中餐。若是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双手捧住鲤鱼,轻轻抛入江中,“希望数百年后有机会再相见。”

青渡江边微机玄乎,一人一鲤立下数百年之约,三十里外一场碰撞,则只是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从大秦帝陵中带出的灵物的洛阳在这三十里路途中,没有一次阻拦,而是直接飘落青渡江三十里外,完全是想要一击功成,足见其身为北莽第一魔头的自负。疯和尚摇摇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听闻那首初听倍感荒腔走板的《无用歌》,抬头再看,早已是人去几里路外。洛阳傲然而立,那头长须鱼龙在她身边优哉游哉环绕。当年龙壁翻转,她被那个自以为得逞的王八蛋一剑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阳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见天日的陵墓。之前徐凤年仅是看到一层帝陵风貌,就已是觉得壮阔宏伟,哪里知道洛阳娴熟地打开机关,往下而行,别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无数道符箓,出自上古方士耗费心血的上乘手笔,当世练气士宗师见之也要叹服其契合天道;更有两尾鱼龙围绕一棺近千年。洛阳离开这座黄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后,秘密奔赴极北冰原,恰好赶上了北冥大鱼由鲲化鹏的时机,拓跋菩萨辛苦等了几十年[P72作“二十年”,P80作“三十年”,请统一。],仍是被她硬生生坏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萨曾与女帝密语,当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数十万亲军铁蹄南下之日。如此一来,拓跋菩萨震怒不说,连原本对洛阳青眼相加的女帝都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张“蛛网”,出动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扑蝶娘不说,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双茧,更是倾巢出动,由李密弼亲自部署一切捕杀细节,斩杀洛阳,势在必得。可惜洛阳当年一路杀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杀到边境,甚至中途绕了一个圈子,特意去与重重铁骑铁甲护驾的李密弼遥遥见上了一面。洛阳所作所为,比起刘松涛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桩秘史,远在离阳的江湖没机会听说而已。

刘松涛并没有提剑,那柄材质普通的长剑悬空,与他并肩而行。

有朝一日跻身陆地剑仙,号称天下无一物不可做剑,可真正一剑在手,不论竹剑木剑铁剑,都是截然不同的气势。尤其是同等境界之争,手中有剑无剑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剑是灵物,否则吴家养剑的精髓便不会是那一枚如意剑胎。高明铸剑师铸剑,剑胚都只是第一层,剑胎才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辈笑言高手过招,就像两位身着绸缎锦衣的泼妇斗殴,都想着撕碎对方衣裳,可丝绸衣裳都缜密结实,由千丝万缕织造而成,剑士之所以能够成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鲜行当,就等于泼妇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来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紧密缎子给打散了,把丝丝缕缕给弄松了。上代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不在三教之中,却身负大金刚境界体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无异于穿上天地之间最为厚实的一件衣服;人猫韩貂寺的生猛,就在于他的抽丝剥茧,不仅在于可以手撕一副金刚体魄,还可以断去天象境高手与天地之间的共鸣。一品四境,对三教之外的武夫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于天象,差距之大,远甚于金刚指玄两境,后者两境中人互杀,不乏案例,韩貂寺能够以指玄杀天象,才让他媲美邓太阿的指玄,只可惜随着人猫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门并未有人继承衣钵,成为一桩绝唱,不论人猫品行如何,都被当成了世间指玄大缺憾。

顶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过招,往往透着股惜命的意味,切磋远远多过拼命搏杀。

白衣洛阳显然是个好像从不珍惜境界来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战拓跋菩萨,敦煌城外战邓太阿,棋剑乐府战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岩,极北冰原北冥巨鱼背上再战拓跋菩萨,无一例外都是连累对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两两一撞。

洛阳任由刘松涛一剑穿过手心,一掌拍在他额头上。

两人各自后撤数丈。

洛阳那条挡剑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刘松涛七窍流血,也不好受。

长剑碎裂,洛阳身旁一尾鱼龙也是灵气溃散。

洛阳瞥了一眼不再疯癫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里外再接你一剑。”

刘松涛笑着倒吸一口气,血迹倒流入窍,如剑归鞘。

他大踏步前行,散乱满地的碎剑凝聚成一柄完剑,这一次他握剑在手。

一百里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阳站在西面城墙之下。

人来剑来。

一道剑气粗壮如山峰。

等洛阳站定,已是在东墙之外。

这座城池被剑气和洛阳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城墙割裂,这条东西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一名贩卖胭脂水粉的掌柜瞪大眼睛,痴呆呆看着被劈成两半的凌乱铺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后院附庸风雅围炉煮酒赏湖景的士子,只见得湖水翻摇,院墙破裂,亭榭后知后觉地轰然倒塌,众人貂帽都给劲风吹落在地,不由面面相觑。一个携带奴仆正在街上鲜衣怒马逛荡的公子哥,连人带马坠入那条横空出世的沟壑,人马哀嚎,仆役们都以为白日见鬼,畏畏缩缩,不敢去沟壑救人。

西墙之外的刘松涛放声大笑,沿着裂墙缝隙前奔,“一剑摧城哪里够,再来一剑摧国吧!”

洛阳抚摸了一下凭空多出的一尾鱼龙身躯,微微一笑。

复又入城。

“滚!”

她一脚将一同入城的刘松涛踏回西墙外。

洛阳在城镇中心站定,白衣飘飘。

刘松涛在西墙之外身形弯曲如弓,直起腰杆缓缓站定,眼神又有些浑浊,如一坛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给人使劲一摇,坛底渣滓又浮。

刘松涛晃了晃脑袋,再次火速入城,来到城中一条被东西拦腰斩断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余悸,环视一周,寻见了从发鬓间松开落地的小钗,正要弯腰去捡起——她是小户人家,钗子是她积攒好几月碎银才买来的心爱物件,要是丢了少不得心疼多时——突然看到一只手帮她拾起了小钗,抬头一看,是位面容温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败,贫苦到穿不起鞋子。她性情怯弱含羞,一时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递还给她钗子,呢喃一声,“当年她将她的钗子别在我发髻之间,取笑我小钗承鬓好娇娆。”

在女子眼中古里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刘松涛长呼出一口气,低头手中已无剑。

那一年见她见晚了,将她无衣尸体放入怀中,他曾脱衣为她裹上,然后背她回逐鹿。

刘松涛伸手撕下一只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剑在手。

他对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这一剑如何。”

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场景的女子被吓得不轻,痴痴点头,泫然欲泣。

刘松涛泪流满面,沙哑哭笑道:“当年三人一起逍遥江湖,赵黄巢负你不负江山,你负刘松涛。刘松涛有负逐鹿山,只不负你。”

刘松涛抬臂提剑,另一手双指从衣剑轻轻抹过,眼神决然。

城中洛阳从一尾鱼龙身上折下一根龙须,手指轻旋,龙须绕臂,显然连她也没有太大信心徒手挡下那一剑。就在此时,一人悍然搅局,出现在刘松涛所站街面尽头。他飞奔入城,见到灰衣僧人后缓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讥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刘松涛?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跟一个娘们儿较劲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刘松涛转过头。年轻公子哥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味,双手插袖,不减玉树临风,身后更远处有一名雄伟男子护驾随行。刘松涛笑了一笑,当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么江湖大才如同雨后春笋,这般满大街不值钱了?这名白头年轻人虽说假借阴物跨过天象门槛,称不得货真价实,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岂能容下一江洪水?白头公子身后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觑,加上之前江畔出声的武当道人,刘松涛忍不住感慨唏嘘,如果百年前后的江湖各取十人对决死战,胜负未必悬殊,可若撷取五十人,自己当年所处的那个江湖,恐怕没有半点胜算。刘松涛一剑在手,蓄势待发,剑意滔滔,身形四周气海翻涌,仍是被他强行压抑,对那年轻人笑道:“年纪轻轻,有这身本事殊为不易,刘某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要观战无妨,若是插手,休怪刘某剑尖指你一指。年轻人,劝你一句,藏在暗处的阴物本身修为便已经摇摇欲坠,别意气用事,此时雪上加霜,恐怕它这辈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话说完,刘松涛磅礴剑意瞬间烟消云散,不见刘松涛任何动静,只是手中衣剑已如大江东去,地动城摇久久不停,让城中百姓误以为地底蛰龙作祟,引发了剧烈地震,各自从房屋中逃到平坦处。

二十丈外洛阳被一剑穿心。

刘松涛递出一剑而已,却眨眼间衰老十岁。

刘松涛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剑,兴许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剑仙,百年后这晚来一剑,势可摧山。刘松涛不悲不喜,只是望向那位百年后立于江湖鳌头的白衣女子,然后讶异咦了一声,“难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阳从废墟上站起,冷笑道:“该我了。”

刘松涛瞥了眼白头年轻人,转而望向两次震动北莽朝野的女魔头,摇头叹息道:“同病相怜。一个不得不靠旁门左道窃取修为,一个拿外物元气给自己续命,都是篡改气数的无奈行径。你的阳寿本就不多,跟我一战再战,就算你拦得住我刘松涛三百里,结果到头来跟一个活了两个多甲子的老头子晚死不多久,何苦来哉?”

来者自然是庸人自扰的徐凤年,他跃上城头后便止步远眺旁观,起先万万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图,甚至都顾不上先去上阴学宫,接到青隼传来的密信,直接就绕路前来,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战。不说百年一遇,毕竟有羊皮裘老头和王仙芝东海一战珠玉在前,两任魔教教主内斗,怎么也算得上是几十年难遇的旷世大战,只是信上所谓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里料到会是北莽死在龙壁河槽中的洛阳娘们儿!当他临近城墙,心意相通的阴物就让徐凤年知晓已经给洛阳察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凤年干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当他看到刘松涛一剑起手,就有些怕。一边火急火燎跃下城头,一边给自己壮胆,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凑个热闹,跟老教主说句良心话总不至于就给当场宰了吧?你一个刘松涛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着跟全天下较劲,何必跟咱们这种不混江湖的过不去,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老子在北莽过惯了过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风紧扯呼,咱跑起路来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阳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凤年,让他的媚眼白白抛给瞎子。洛阳若是那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会是洛阳了。饶是饱经风雨的刘松涛,也觉得有些费解,这女子分明无须玉石俱焚,是懒得分出胜负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吗?刘松涛仰头放声大笑,竟然有一种百年之后终于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觉。他撕下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剑在手。不知是否是剑仙魔头阴物同时存在的缘故,天人感应,引来异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飘下了些许雪花。徐凤年抬头看去,是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惨淡黄昏啊。

能饮一剑无?

刘松涛像是十年性命换一剑。

只是比起第一剑,这一次就连徐凤年都察觉到有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凤年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难怪刘松涛这一剑有所松懈,剑尖初时所指是洛阳,才离手数丈便掉转剑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剑尖最终所指的徐凤年还要更早动身,随手从街边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枪矛,大踏步前奔。只是飞剑之快迅于惊雷,徐凤年十二柄赠剑被韩貂寺毁去数柄,不过打造一座剑阵雷池不在话下,身前三丈之内剑气森严,在袁左宗赶到之前,刘松涛那柄快至无形的衣剑已是破去喻义不可逾越的雷池,飞剑一时间叮叮咚咚胡乱飞窜。徐凤年心如止水,抬手撼昆仑,这摧山一剑,让守势近乎圆满的徐凤年不断滑步后退,凌乱剑气如同无数根冰锥子,狠狠砸在脸面上。飞剑不断撞击那柄始终不见真身的衣剑,徐凤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剑仙以十年寿命换来的一剑,可谓是让徐凤年吃足了苦头。

好在袁左宗双手持棒,一棒简简单单挥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剑被毁,徐凤年站定后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剑气擦出的血迹。

临时起意换人去杀的刘松涛也不好受,跟洛阳互换一脚,洛阳身形不曾后撤,刘松涛已经跌落十余丈外,重重落地,几个翻滚才一掌拍在地上,摇摇晃晃飘拂起身。洛阳如同附骨之疽,刘松涛才稳住,就给她一臂横扫,身体离地数尺,不等他横向飞出,洛阳就是对着他腹部又一脚踩踏,直接断线风筝又是七八丈外。这一次刘松涛没有跌落,脚尖悬空几下蜻蜓点水,在那条沟壑边缘轻轻落足。一步错步步错,大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趋势。洛阳在长掠中一掌推出,刘松涛神情一凝,往后一仰,躲过洛阳那柄不知何时落在手心的飞剑之钉杀。洛阳换掌变肘,往下一敲,将刘松涛砸向地面,复又一脚踹出,将刘松涛直接撞到远处一面墙壁上。当他从尘埃中站起,便见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黑色淤血。刘松涛洒然一笑,两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划破,拈住剑尖,提出一柄从背后插入他身躯的阴险飞剑。刘松涛望向那个心机深沉的白头年轻人,啧啧道:“好手段,当得‘灵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还不忘借剑一次,停剑一次,俱是妙至巅峰。果然没有白费刘某对你的那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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