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彩妆小说网>玄幻小说>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第十章晋兰亭鱼跃龙门,青城山怒斩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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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晋兰亭鱼跃龙门,青城山怒斩马贼(2 / 2)

徐凤年给鱼幼薇倒了一杯酒液莹澈的杏花酒,笑道:“对,仙鹤亭外新淘井,水重依稀亚蟹黄。就是夸这酒的。”

老板这下子是真给唬住了,由衷称赞道:“公子这一肚子学问天大了。”

徐凤年哈哈笑道:“那给咱们便宜些?”

老板立即蔫了,一脸为难。溜须拍马可不用一个铜板子,若是压价,小本经营,都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血汗钱,得有多心疼。好在那公子哥儿只是玩笑,只听他善解人意说道:“只是说笑,能喝到杏花儿已是相当感激。”

这两日对徐凤年愈发好奇的舒羞看到徐凤年捧着一口脏碗喝着穷乡僻壤出产的劣酒,更是迷惑起来。她虽来自南国蛮荒,可自小成为巫女,被奉为神明,说到衣、食、住、行,虽比不上世子殿下钟鸣鼎食,却也不是一般殷实人家可比,以后叛逃宗门独自行走江湖,爱慕者络绎不绝,所以舒羞也从未寒酸将就过,看到徐凤年如此不拘小节,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姜泥跟着馋酒的老剑神下了马车,坐在徐凤年桌对面长凳上。

鱼幼薇尝了一口温热杏花酒,滋味不俗,与北凉绿蚁酒各有不同爽洌,柔声问道:“口水井是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正眯眼回味舌尖香绵酒劲,听到问话,笑着说道:“传说武当山上有位仙人,在亭中乘鹤歇息,见民风朴素,不忍百姓饥渴,便吐了一口口水入井,从此井水比起山林名泉都要来得甘甜。”

鱼幼薇神情不自然,“口水?”

徐凤年哈哈笑道:“大概有些人口水就是甜的,我想尝尝,可惜还未能够确定。”

鱼幼薇颊生晕红,不知是因为手中那杯杏花儿还是因为某人酒醉言语。

李老头儿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姜丫头,等会儿我们把马车让出来。看着这两人成天打情骂俏就是不办正事,老夫嫌腻歪。”

不去喝酒的姜泥愤愤道:“交一贯钱!不,十贯钱!”

徐凤年刚想打击一下狮子大开口的小泥人,仰头瞥见宁峨眉单骑而来。这位北凉勇将心思细腻地弃戟不用,下马后正要喊出一声殿下,就见徐凤年挥手道:“来,喝酒。小二,再上两斤酒。”

宁峨眉也不客气,站着连喝了三大碗,脸色如常,十有八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不奇怪,北凉铁骑治军严厉,可每次摧敌屠城,都可以喝酒尽欢,北凉出来的将军士卒,少有酒量差的孬种。

宁峨眉略去了徐凤年的吓人称呼。自从那一日陈芝豹亲率三百铁骑送行,他被迫无意中跟北凉双牙典雄畜、韦甫诚站在一线,徐凤年便不再有好脸色,导致颖椽重逢后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宁峨眉官阶不高,也不在乎能否借着此次机会与世子殿下交好,只是他在颖椽城门折辱了领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旧部的脸面,难保不会被那个东禁副都尉联名上书参他一本妄动干戈的罪名。宁峨眉身为北凉将领,无须理会这等挠痒痒小事,可若再让世子殿下觉得自己行事鲁莽,委实是对不住那四十余伤亡袍泽,所以听闻前方马队停下,便独自策马而来,想说上几句拍胸脯不脸红的良心话,只求世子殿下千万别迁怒于凤字营的这些好男儿。

卖酒的老板、小二伙计都识趣站远了。

这汉子生得虎背熊腰,身披重甲,气势凌人,不像普通行伍士卒,难不成是河阳郡的哪一位将领?

宁峨眉放低声音说道:“颖椽城门,宁峨眉出手教训了那帮关闭城门的家伙……”

徐凤年打断了大戟宁峨眉的话,轻声笑道:“宁将军,一戟挑翻了那东禁副都尉,就算出气了?要我在场,还不得让你把他剥光了甲胄吊在城门上?你若是觉得做过头了,怕给我惹麻烦,得,那三碗酒,我后悔请你了。可若是觉得仍不解气,我再请你喝三碗,如何?”

宁峨眉蓦然生出一股豪壮意气,神采飞扬,更显得这位北凉第二牙雄壮非凡,“那宁峨眉可要再喝三碗!”

吕钱塘和杨青风不管从前做人是豁达还是阴损,在等级森严如同帝王家的北凉王府打熬了这些年,被逼着养出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世子殿下与大戟宁峨眉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不敢惦记。

三人中唯有仗着是女儿身的舒羞乐意仔细察言观色,她不熟悉北凉军伍内幕,却瞧出了徐凤年轻描淡写一番说辞就隐约赢得了那名武将的诚挚好感,引得他豪兴大发,饮酒如水,说不尽的男人豪迈。换作她是徐凤年,肯定要趁热打铁,例如招呼一声“宁将军坐下喝酒”,最不济也要对凤字营的伤亡惨剧安慰几句,可徐凤年请了喝酒后便掉头去逗弄白猫了,非要让昵称“武媚娘”的宠物也喝酒,说什么“醉鼠就敢扛刀砍猫,那醉猫就敢提剑杀虎了”,惹来那花魁出身的丰姿美人抱猫躲闪。

果然是如那陆地剑仙一般境界的老头儿所说,徐凤年实在是喜欢一些小打小闹的旖旎勾当,没奈何却能耐着性子不吃荤,这让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艺三十六种姿势无处施展,徐凤年怎就不解风情?

徐凤年喝了酒吃了肉,一身饱暖,正愁没点乐子,就看到种柳植桐的宽敞官道上出现两位青年剑客,持剑隔道而立,风采气势都是市井百姓罕见的,更难得的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剑客跟约好似的,一人身穿飘飘白衣,另一人紧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还未出剑比试便噱头十足了。

酒摊子除了徐凤年这一桌大手大脚,本就还有四五桌停脚歇息的酒客,这帮人囊中钱财不多,可看热闹的兴致却一点不输当年的徐凤年,一个个瞪大眼珠子要看这两位游侠儿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风剽悍游侠遍地的北凉,新旧两位州牧都在境内大力禁武,现任雍州刺史田综是顾大将军昔日得意门生,南汉国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头功,武夫田刺史对待后辈却丝毫不手软,有一支三百人轻骑专门整治那些耍枪弄棒的无赖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监狱先抽打得皮开肉绽,若是江湖门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责罚,如此一来,雍州便很难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况了。

两位剑客打得昏天暗地,有来有往,剑招配合得很是让外行惊叹,很快就让大开眼界的无聊酒客们满堂喝彩大声叫好,官道上立即尘土飞扬,几辆途经此地的马车都停下,一同欣赏眼花缭乱的比试。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出精心布置的好戏。他以前在北凉只是看个热闹,乐意打赏大把的银两,如今练刀入门,见识过了白狐儿脸与白发老魁的悍刀,更是亲手挡下武当剑痴王小屏不知多少剑,更别说老剑神李淳罡的指玄两剑。两名剑士气机虚弱,粗劣剑招更是难登大雅之堂,徐凤年看了一会儿便觉着乏味,笑问道:“吕钱塘,这两人联手能挡下你几剑?”

观潮练大剑,一心铸就雄浑剑意的吕钱塘如实答复,“一剑也挡不下。”

徐凤年望向鱼幼薇,打趣道:“这两人在这边守株待兔,铆足了劲儿想从我这里骗些银子出去,心意可嘉。你们瞧瞧,他们那崭新衣衫,说不定都是饿了肚子节省出银子买的,而且雍州禁武严苛,敢在官道上比武,没点胆识真做不出来。幼薇,你说当赏不当赏?”

要知道鱼幼薇娘亲乃是西楚先帝剑侍魁首,她虽只学到了绚烂剑舞的几分皮毛,却得了其中大半神意,自然对那两个装腔作势的绣花枕头提不起兴趣,摇头道:“剑术平平,不该打赏。”

徐凤年没有说话,端起酒碗喝了口酒,怔怔出神,有点不合常理。官道上两位剑客见这边半天没动静,凉州境内听说世子殿下出游便开始辛苦排练许久的打斗也快要招式用尽,便不免有些焦急,其中白衫剑客心思不定,不小心便忘了按照排练走剑,划伤了对手,结果那黑衣剑客也伤出了血性,开始拼命。无意中惹来不明就里的等闲看官们激动万分,只觉得这场激战真心精彩,都见血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高手比试,哪里是市井乡邻间拎菜刀扛锄头可以比拟的?

一些手头拮据只能小心数着铜板买酒的酒客如此一来,都心甘情愿再各自喊了几碗杏花酒。

徐凤年没有去看那场两位贫穷游侠儿胡闹出来的蹩脚打斗,只是想起了当年游历中碰到的一个朋友。三年六千里,说来可怜,除了李子小姑娘这么个出手阔绰的熟人知己,也就只剩下那个叫温华的家伙愿意结伴而行。那小子貌似父母早逝,与兄嫂过了几年,受不了势利嫂子的刻薄挖苦,一气之下便开始单枪匹马行走江湖。说单枪匹马其实并不合适,因为这个穷光蛋穷得叮当响,只能自己削了柄木剑挎在腰间,也买不起马,充其量只能算徒步江湖。温华穷归穷,志向倒是大得没边了,说要寻名师练名剑,非要练出个大名堂才回家光宗耀祖,一定要弄把带剑穗的昂贵好剑挎着才罢休。徐凤年曾问他真牛气了回家见到那嫂子,如何拾掇?这小子却说嫂子终归是嫂子,再目光短浅,也不能真把她怎么的,只是万一他出息了,便能让那个哥哥扬眉吐气,再不用每天受嫂子的气。这个温华每次看着老黄牵着骨瘦如柴的红马,都跟看见了一柄好剑似的,只不过徐凤年提心吊胆生怕这想剑想疯了的家伙真把马匹偷去卖钱,可分别前都没发生这档子祸事,真如温华自己所说,剑要自己挣钱买来才是自己的剑。不过这小子也有些旁门心思,例如那各地比武招亲,他都要不自量力厚着脸皮上台,可每次都被打得吐血,有几次都是被打飞下来的。走上台,飞身而下,实在是凄凉悲惨,看得台下的徐凤年那叫一个冒冷汗,只能吃力背着他离场。所幸每次半死不活病恹恹一段时日,他又能生龙活虎起来,然后换个地方继续登台比武,给自己找羞辱,给对手涨信心。

这个嚷着要请自己这个好兄弟吃好几斤熟牛肉的家伙,现在可还安好?可曾挣到了钱买剑?可有遇到了心仪的好姑娘?

他说,好姑娘就是可以长得不必好看,但一定要善良的姑娘,愿意等他练剑练出锦绣前程的傻姑娘。

徐凤年猛然回神,说道:“当赏!”

鱼幼薇莫名其妙,没有出声反驳。从小便在金山银山里长大,更是从不怕坐吃山空的世子殿下说要赏钱,她拦得住?再说了,为何要去拦?当她还是凉州头名花魁时,便听身边清伶女倌说许多纨绔公子别看在青楼里出手阔绰得厉害,一个个跟家里是顶尖世族豪阀似的,其实那都是打肿脸比拼面子呢,回到家就得挨父辈们的揍,而且对身边下人往往更是凉薄吝啬。如此对比,鱼幼薇还是更喜欢身边这个对谁都乐意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王府恶奴愿意为世子殿下出死力打抢砸,为虎作伥个个争先恐后,可鱼幼薇却私下听说一个秘闻:曾有数名恶奴在徐凤年涉险遇刺时,不惜以身挡剑,接连赴死而不惧,这里头又有什么缘故,鱼幼薇不敢去探究了。

徐凤年拿起酒碗刚要喝酒,抬手悬着大白碗,问姜泥:“你说该赏多少?”

姜泥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银子,你爱打赏打赏去,一千金都行。”

徐凤年自嘲道:“我可没带这么多,也不舍得,出门在外还是省着点开销,行,凑个整数,就给一千两好了。”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与他最心有灵犀的青鸟便转身去车内拿银票。若是千两纹银,那两个各有伤疾的剑客光是扛着都得累到吐血,出门露黄白,不是找死是什么?当真以为天下太平路不拾遗了?

脸上满是无所谓的姜泥悄悄撇过头,术算不好的小妮子伸出手指算了算,一手不够再加上一只手心有老茧的小手,好不容易才算出结果,立即塌下脸,一千两呢,一字一文钱,千文一两银子,她岂不是得整整读一百万字的秘籍典籍!那一箱子书加起来读完她都未必能赚到一千两银子啊!练剑似乎看上去挺不错啊,你看那两个游侠儿练剑不就几碗酒工夫就练出一千两了吗?

偷偷将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的姜泥叹息一声,喃喃道:“可练剑真的很辛苦啊。”

抬头望向身边练剑练到曾经天下无敌却只剩下一条胳膊的老剑神,姜泥觉得还是作罢,读书挣钱就挺好了。

两名剑士本来没听到传言中世子殿下那句“是技术活儿,该赏”,十分心灰意冷,而且这番比拼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打斗声势也就难免弱了下去,有虎头蛇尾的嫌疑。那帮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喝酒的看客看不出门道,但热闹大小好坏还会看不出来?见两位游侠儿越打越马虎,开始喝倒彩,嘘声阵阵,官道上吃了满嘴灰尘的两名剑客连冲过来打一顿这帮王八蛋的心思都有了,可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在场,他们只能哑巴吃黄连。而且的确如徐凤年所料,他们连一身行头都是赊账新买的,值些钱的佩剑倒是原先就有,只是这般拼命表演若是博不得世子殿下一笑,拿不到赏钱,那他们就真是要血本无归了,更是无颜面对眼巴巴等着他们回去买胭脂水粉的红颜知己。

老天爷开眼了!青鸟姗姗而行,将两叠银票分别交给两位年轻剑士。其中一位拿了银票,忍不住多看了眼前佳人一眼,顿时眼前一花,便倒飞出去,重重跌落于地上。另外一名游侠儿惊吓不轻,顾不得露馅儿,赶忙跑过去搀扶同伴,连忙抄小道溜之大吉。

看到这滑稽一幕的鱼幼薇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徐凤年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是低头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温华,没钱买不起好剑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着把破木剑去名动天下。到时候按照兄弟约定,你请我吃牛肉,我给你叫好。”

老剑神李淳罡神情微动,望向这个今日举止略有古怪的徐凤年。老头儿习惯性扯了扯羊皮裘,轻声道:“小子,找个时间,你与那姓吕的剑道门外汉厮杀一番,老夫瞅个热闹,总比看两个连提剑都不配的笨蛋在那里瞎闹来得有趣。”

忙着惦念当年约定的徐凤年没有听清老头儿言语,抬头讶异道:“什么?”

对徐凤年一直言语尖酸的老头儿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平淡道:“让你与姓吕的过招,老夫看个热闹。”

徐凤年沉声道:“好!”

吕钱塘当然不是聋子,听到那不知准确身份的剑仙老前辈要让自己与世子殿下过招,虽说大体是一些慢慢喂招以供殿下养刀的苦力活儿,可他练的是观潮重剑,出手不如其他剑术来得细腻精准,万一伤着了世子殿下,找谁诉苦喊冤?找护短著称的大柱国,肯定是找死。跟世子殿下说刀剑无眼的大道理?这位殿下如何看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指不定就得被穿一路的小鞋了。吕钱塘心中哀叹,罢了,兵来将挡,到时候该杀该剐都只能豁出去了,大不了站着不动让世子殿下砍几刀。

舒羞听到这里眼眸子笑弯起来,咋样,这回轮到你吕钱塘吃瘪了吧?偏偏要学剑,老娘且看你如何收场。舒羞轻轻呸了一下自己,什么老娘,小女子还年轻着呢,世间几个女子到了三十岁还有自己这般花容月貌?掐一掐脸蛋,肌肤都能滴出水来。

不做巫女许多年的舒羞在这边孤芳自赏,徐凤年已经起身,青鸟付账,多给了几两碎银,已经让酒摊子欢天喜地。

望着马队缓行,卖酒的老板坐在空桌长凳上,掂量着碎银偷着乐,难得给自己倒了一碗让伙计从酒缸底下捞起来的杏花儿酒糟。这玩意卖不了几个铜板,却也能解乏,老郎中更说过可以暑扑风湿冬浸冻疮,一些被蛇蜂叮咬的村夫都习惯来讨点酒糟去解毒,百试不爽。店老板抬头看了眼招牌旗帜上灰扑扑的三个字,心想啥时候拿下来好好清洗一番。

正当他寻思着小事的时候,忽然感到地面剧烈颤动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为首一名手提一件陌生巨大兵器的将军率领百余人的骁骑轰然而过。老板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正是刚才那个在风流倜傥公子哥儿面前十分恭敬的重甲将领。他也远远看见过几次雍州兵马的行头,已经算是震撼人心,可眼前这支骑兵却是更雄壮威武。除了当头魁梧将军,士卒们全部骏马轻甲,个个佩有一柄制式北凉刀,背负弓弩。那刀,店老板依稀认得,春秋国战中,这种杀人刀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早先王朝上下无数人以获得一柄北凉战刀为傲,后来朝廷下了旨意,不准北凉军卒以外的人私自佩有此刀,否则以犯禁论处,这股汹涌风潮才逐渐淡去。

娘咧,雍州的貂裘子弟哪一个出行能有让一百精锐骑兵紧随其后的夸张阵仗?

是从北凉那边来雍州游玩的将门子孙?可雍州这些年明摆着与泉州一起跟凉州针锋相对,这一点连他这种小百姓都心知肚明,怎么有北凉的纨绔子弟有气魄调动军伍来雍州境内驰骋?这不是硬生生打咱们田刺史的脸吗?店老板将碎银小心收起,一只手护住才喝了小半的白酒碗,一只手抬起摇了摇,扑散灰尘。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整明白那言谈和气风度雅致的公子哥儿是啥来头,总之是生平仅见的大人物了。老板等尘土少去,这才提碗喝了口酒糟,感慨万分道:“这位公子,家世气量可真了不得,回头要跟家里那没见过世面的婆娘好好说道说道。

唉,可惜不是咱们雍州的,否则与人说起都有面子。”

曾在大雨中与宁峨眉并肩与那可怕红甲人死战一场的凤字营正尉袁猛,是一个出身北凉中等士族的武将。他文官仕途这条路走得不顺,便从军北凉,自小与族内一名从江湖上退下来的隐居教头习武。袁猛枪法尽得真传,与师从北地枪仙王绣的小人屠无法比,可也算是一员冲锋、布阵都可独当一面的双全骁将。说实话,出行北凉才一天时间便折损了兄弟几十人,让视兵卒如同手足的袁猛恼得吐血,更气闷的是这等委屈偏偏不能摆在脸面上,总不敢去跟那位世子殿下说三道四。

说来好笑,袁猛与大戟宁峨眉官阶竟是一样——从六品,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袁猛对宁将军却是打心眼儿服气。北凉四牙比起大柱国六位义子显然要差得有些距离,可在北凉军中,那六位各自领军的大将位高权重,难免不可望更不可即,四牙虎将却更容易亲眼见到一些,边境上战场厮杀,平时庆功喝酒,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袁猛看来,四牙中数宁将军最得军心,每次陷阵他都身先士卒,与大柱国如出一辙,回到军帐,平易近人,远比典雄畜这类脾气暴躁动辄鞭笞军卒的将军要好相处,尤其是小小河阳郡县城,宁将军一戟便将那个不长眼的东禁副都尉挑翻下马,卜字铁戟抵住那人心口,那人在戟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酣畅淋漓,大快人心,这才是北凉的猛将!宁峨眉突然提戟停马,转身朝所有轻骑大声笑道:“世子殿下方才喝酒时与我说,若他当日在颖椽城门口,便要那东禁副都尉剥光了吊在城门上!”

袁猛一怔。

凤字营一百亲卫骑兵大概都是与头领袁猛一样的表情,心头有些波动,却不太当真。

宁峨眉只是将话传到,便继续策马前行,那支巨戟几乎曳地。

按照既定行程,黄昏时要进一座城内休息,徐凤年却没有进城,他让吕钱塘挑了一条小道进入青城山脉,这意味着除非找到山上的宫观寺庙,否则一行人今晚都要睡在荒郊野岭。青城山大小六十四峰,诸峰环绕如城池,古木终年青翠,绿意重重,故名青城。

雍州有三大绝妙美景:最东边是号称有剑仙一剑东来得以劈出的“西去剑阁”,险峻第一;南边是相传有圣人骑牛而过的夔门关,雄浑无双;再就是这个出了一位青城王的道教名山福地。本是九斗米道的一处洞天,那被老皇帝御赐青城王的青羊宫宫主,却是个出身龙虎正一教的道士,算是鸠占鹊巢,把香火鼎盛的九斗米道给统统驱逐,只剩一座青羊宫独占鳌头,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青城山年年香火骤减,比起其他名山要冷清很多,实在是与青城山的响亮名头不符。祸不单行的是访客少了,占山为王的草寇却是多了起来,一股一股散兵游勇行踪不定,与青城王一同称王,官府剿杀起来十分麻烦,便是重金之下有山中老猎户愿冒险带路都会经常扑空。数次波折后,郡守见那青羊宫宫主不领情便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官衙惹是生非,在这块清净地上聒噪不休,他一气之下便更不乐意劳民伤财,除非是吃饱了撑着来青城山探幽赏景的达官显贵不幸遭劫,迫于压力才出兵进山,寻常百姓遇险,一概不理。

官府就等着这青城山变成一座死山死城,看你一个空有名号的青城王如何去维持香火。

徐凤年更改行程,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颇有感触。年轻时候他曾在后山一峰结茅而居,只不过他可不是年少慕道的那种人,而是在经历种种灰心过后才做了道士,对青城山有些感情,却不深厚。只是对那青城王驱逐九斗米道的行径相当气愤,若非有护卫世子殿下的重任在身,他非要到青羊宫与那在龙虎山出不了头便来青城山称王的道士理论理论。

青城山本就以多雾著称,入山半个时辰便显得格外暮色沉重,徐凤年不急着让吕钱塘去找寻夜晚歇脚的地方,而是骑在白马上,意态游哉。鱼幼薇一路听着老道魏叔阳介绍青城山秀甲天下的风景,并不担心风餐露宿,当年西楚皇城十数万百姓逃亡,她与父亲被洪流裹挟其中,什么苦头没吃过?

徐凤年当年便是听着山上有道教排名极为靠前的洞天福地,才离了官道上的山,结果大白天就遇到了一伙剪径蟊贼,你追我逃,实在是狼狈透顶。他想着想着便嘴角翘起,若非知道老黄是剑九黄,可能还要很晚才知道这缺门牙爱喝黄酒的家伙是个高手吧?当时徐凤年是骑在马背上,老黄却是在马下背匣扛行囊撒脚狂奔,一路行来,他却丝毫不慢,那副瘦弱身板若是常人,哪里来的充沛如海的气力,跟着骏马跑了半座山?那会儿怎么就没想到?

徐凤年回过神,凭着记忆看了眼熟悉景色,笑道:“吕钱塘,再往上一里路,就有一座废旧道观,你先去打探一下。”

吕钱塘领命而去。

山上阴湿,鱼幼薇有些泛冷,抱紧了武媚娘,徐凤年瞥见后柔声道:“晚上你就和姜泥睡在马车里。”

鱼幼薇神情复杂,低下眼帘,与抬头的武媚娘相望。

没多久吕钱塘返回,恭声道:“回禀殿下,确有一座空落道观,并无闲杂。”

徐凤年点了点头,转头对杨青风吩咐道:“去抓些野味。”

杨青风身影一跃,没入密林,那匹马依旧温驯前行。

道观还是那座道观,只是比当年还要破败不堪。吕钱塘捡了些柴禾,在院中生起火堆,今晚他们三人自然要轮流值守,若是舒羞不肯,吕钱塘也不计较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三位王府扈从,地位谁高谁低,大柱国懒得说,徐凤年也从未给句话,似乎要三人在途中各自去争,至于手段谁强谁弱,还真不好断言。

吕钱塘对手中赤霞剑信心百倍,可也不盲目自负。对上符将红甲人,舒羞的内力不可小觑,杨青风的诡谲手法更是莫测高深。退一步讲,争了又如何?那被徐凤年唤作青鸟的婢女,今日那次出手便让他震惊。

杨青风抓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更扛着一只野麂,但徐凤年却独独看中那几只野鸡,笑眯眯道:“这可是青城山的特产——白果鸡,啄食白果生长,肉香比野麂还要更胜一筹。等会儿你们尝了便知,前提是本世子管得住嘴没独吞。”

道观后头有一口清泉,青鸟和被徐凤年一瞪眼使唤去的姜泥一起剥皮清洗。

为长远做打算,徐凤年让青鸟手把手教授烤鹅都能烤焦的姜泥如何掌握火候。徐凤年坐在台阶上,绣冬、春雷两柄长短刀叠放在膝上。出行所带私物不多的鱼幼薇不愿席地而坐脏了衣裳,抱着武媚娘站在徐凤年身旁。老剑神倒是四脚朝天躺在最高一层阶梯上,枕了一块随手捡到的青石子。杨青风在院外喂马,舒羞和吕钱塘一左一右门神般守在院门口。

徐凤年光等着美食入嘴,转头指了指远处一座巍峨山峰,轻声道:“那边山顶就是青羊宫,若是雨后天晴的夜晚,可以看到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奇观,只不过我这也是听老黄讲的,不曾亲眼见到。当年在山下那边被人打劫,跑得差点累死,慌不择路,骑马进了林间小道,被一根低垂枝丫给打下了马,于是就和老黄一起被绑带到这里。好在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尝到了半只白果鸡,好像我大发慈悲分了陪我一同遭罪的老黄一只鸡腿,还是半只来着?总之就把他给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笑死我了。”

鱼幼薇却看到说笑死了的徐凤年,一点都没有笑。

吃东西的时候徐凤年和魏叔阳各自说了些青城山的神怪逸事,鱼幼薇听得入神,老剑神只是狼吞虎咽,姜泥心中虽对青城山水颇为喜欢,嘴上却说西蜀多仙山,光是一座高出西极天的峨眉就力压天下名山了,徐凤年却说西域有连绵雪山比峨眉加上青城还要高,只是文人骚客没那个本事去亲眼看一看。姜泥说徐凤年只是信口胡诌,李老头儿却含糊不清说西域雪山确实比那峨眉要高出太多,烂陀山便自称三倍于五岳中已是最高的峨眉,这还是谦虚的说法。姜泥这才没了脾气。

鱼幼薇轻声问道:“要不要给凤字营捎点去?”

正在啃白果鸡的徐凤年拿油腻手指点了点只能在门口进食的吕钱塘三人,平淡道:“对这些人施舍点小恩小惠,吃力还不讨好。不说凤字营,这三位,你不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一万只烤熟的白果鸡摆在他们面前,也只会招他们恶心。”

鱼幼薇细声细气道:“可平易近人些总是好的呀。”

徐凤年笑道:“那是你没在北凉军中待过,才会说出这话。不说别人,徐骁的威望都是次次身先士卒靠搏命博来的,春秋乱战后期,先皇曾特意下旨让徐骁不得亲身陷阵。北凉先后几位扛纛的大将,替徐骁死了几个,你可知道?王翦,那被称作天庭巨灵官降世的盖世勇夫,还有之前两位,都死了。如今扛北凉大纛的齐当国,身上伤痕,便是百战老卒看了也要心惊。徐骁自己就说过能活到今天,是天命,是老天爷不舍得他死。予人小利,运作得当,当然可以换大利,可如何都换不来别人的以死效忠。吕钱塘这类江湖武夫也好,凤字营这些北凉精锐也罢,若要他们交命给我,嘿,还早呢。”

蹲在火堆前一身暖和的鱼幼薇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这位世子殿下与他们都没说上几句话,便想着日后如何骗取性命了!似乎猜出鱼幼薇心思,徐凤年自嘲道:“你当他们是蠢货?我说一声‘喂,你们把命拿出来’,他们就真肯乖乖交出来了?世子殿下这个名头只能吓唬人,引诱一些逐利小人,我自己若是个腹中空空的草包,到头来撑死就是个败家纨绔。鱼幼薇,不妨跟你说些你不知道的。方才我们上山,居高临下望去,可有看到骑兵小道夜行的火把?没有吧?因为凤字营轻骑的夜战与野战俱是北凉军中名列前茅的,武书上说骑兵有十胜九败八害,照理说林木丛茂是骑兵的败地死地,可若谁真以为那一百凤字营上了山便没法子一骑当三步,那真是纯粹找不自在。

凤字营的战马从相马、育种、喂养、调教再到马掌、马镫、马鞍、马甲最后到挑选蹦跳速度一致编队、勤于骑射和人马相亲,每一个环节都不可出差错。战马战死,不许剥食,只可割下耳、蹄回报监马官,违者军法重治,这只是北凉军的一个缩影。徐骁治军,赏罚分明,未战前从不求大功,只求自己无错,最后说到底,便只有临阵死战,死战,还是死战!这才是徐骁带兵最大也是唯一的特点,连他大将军都敢头马掠阵,三十万铁骑怎会做不到必败不怯战,必死不拒战?春秋四大名将,貌似前些年又冒出四个,谁能如徐骁一般能够让最末等小卒都愿死战到底?!鱼幼薇,你再说说看,本世子这会儿带着你这样的美人儿优哉游哉逛荡名山,再抽空拿一点小恩惠送于凤字营,是好是坏?”

鱼幼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双手在鱼幼薇身上衣裳擦了擦,笑道:“别心疼,过几天到了郡县大城,旧衣服都换了。还有,你啥时候把绑住你胸部的丝带给扯了?好好的一番壮丽风景偏要躲躲藏藏,怎的,觉得太大了,舞剑会不好看?错啦,就是大,舞剑才有气魄,一荡一漾,霸气的剑意可不就出来了?天底下再漂亮的女子见到你,都得自惭形秽。本世子床下说的话,都是真话实话。”

约莫是徐凤年说话场景跳跃太大了,鱼幼薇一时半会儿没有娇羞逃离,只是抱着武媚娘发呆。

老剑神夸张笑道:“这话说得有那么点儿学问,老夫听着顺耳。”

姜泥下意识地偷望了一眼鱼幼薇裹紧了还很壮观饱满的胸脯,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似乎有些泄气。

吕钱塘进入院中轻声道:“殿下,有敌袭。三十余人,不过都是林间草寇。”

只要徐凤年一声令下,吕钱塘可以让这伙自己找上阎王的小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凤年却笑着说道:“都放进来。吕钱塘,还有比鬼还像鬼的杨青风都别露面了,小心吓到他们,杨青风正好去通知一声宁峨眉,原地待命。舒羞,你留下。”

十几个彪形壮汉闹哄哄涌入院中,剩下一半只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都是循着火光而来,如今香客寥寥,少有撞到大肥羊了,今天这一拨儿简直让他们笑开了花,个个瞪大眼睛瞧过去,几乎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居中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公子哥儿,看着就是一位官宦子弟,最不济也是雍州的膏粱子弟,至于那躺着吃肉的糟老头儿以及老道士就不去理会了。可剩下几位,就真是个个绝色了:捧白猫的那位丰腴娘子,那身段硬是要得,仙女也不过如此了!烤肉的那个丫鬟装扮小姑娘,脸蛋儿更是美极了,小腿并拢的诱人模样,不留丝毫缝隙,雏儿!眼前最近处还站着位年纪稍大却跟狐狸精似的娘子,读书人有个词咋说来着,对,妩媚!门口体魄稍差所以摇旗呐喊多于冲杀抢夺的汉子简直要疯了,使劲推搡起来,个子矮的开始在那里蹦跶,只求多看几眼。这等美貌娇柔小娘子哪里经得住大当家二当家们几个来回,轮得到自个儿尝鲜吗?院中三位,这辈子都没那福气瞧见过啊,更别提摸一下甚至是压在身下了,万一几位当家的把她们掳作压寨夫人,岂不是大大的没趣?!若不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一个牛鼻子道士和那位骨瘦如柴的羊皮裘老头儿在场,他们都要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提一对生锈宣花斧的大当家狞笑道:“不知青城山那座阴阳亭吗?”

徐凤年一脸懵懂无知道:“知道,亭下是阳间,亭上是阴间,气候截然不同,以前在这道观里我便听人说山下雷雨,山上都会天晴。”

二当家是一个比老剑神还要瘦小的毛猴般猥琐男人,天生毛躁,只见他跳蹿上前,伸手就要拿指甲满是污垢的爪子去摸舒羞的胸口。可怜舒羞不知徐凤年明确意思,只好装出惊恐表情,小退了两步,恰恰躲过了那猴子的作呕探手。

舒羞不幸是这个院中最没地位可言的外人,与他们挨得近,刚才不仅闻到了这帮匪寇野人的汗臭,更嗅到了那瘦猴儿的可怕腋臭。望向一直无动于衷的徐凤年,舒羞有些无奈,只求着徐凤年早早没了逗猫耍猴的闲情逸致,她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与他们站在同一个院子里。以前身为巫女必须精通的一些巫术都没丢了,收拾得他们生不如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丢些特殊豢养的五毒进腹,一点一点蚕食内脏,或者将他们的经脉逆行,全身沸腾炸开。他们不是满脑子淫秽吗,她身上便有一种媚药,却不是菩萨心肠用在他们身上,而是丢给山野熊罴猴王这等畜生,到时候他们就真得龇牙咧嘴了,舒羞可以保证他们身上能裂出个大窟窿来。

徐凤年一把搂过鱼幼薇,拿胡茬下巴摩挲着她的光滑脸颊,笑问道:“那你们是打劫的?”

这个天真问题问出口来,连一旁的姜泥都觉得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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